去年。
3月的一个周末,我在公园偶遇文松,聊天的时候说起好久没有见到以前的老同事,不知大家近况如何。文松顿了顿说自从公司从私企变为合资,每天除了开会就是开会,想聚一聚都脱不开身。
5月的一天,我在那栋曾经很熟悉的写字楼前又遇见文松,聊了几句他便匆忙上楼开会了。
6月,我再次在文松公司附近的超市遇见他,他正拿着面包和牛奶在排队结账。我问文松,怎么,没吃午饭么?文松无奈地答道,刚开完会,下午接着开,这不,买点儿面包对付一下。我叮嘱了他几句,无非是按时吃饭,注意身体云云,他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外走,我想叫住他,提醒他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但是眼见他走到门口说了声“拜拜”便转身走了。
8月初,天津X项目发布招标公告。
几天后,我和文松在X项目踏勘现场不期而遇。之前我并没有注意我的老东家是否在厂商名单中。他注意到我发现了他,走过来悄悄跟我说,公司领导不打算参与本次投标活动。至于为什么要来踏勘现场,文松支支吾吾没说明白便走开了。我点着头,心里想着个中蹊跷。按理说,不参与投标就没必要踏勘现场,为什么文松要来呢?
9月初,X项目开标。我在投标人名单里赫然见到老东家,而文松正是法定代表人授权人,代表公司处理本次投标活动相关的所有事宜。我当时有点惊讶。我觉得文松应该不会跟我说谎。虽然看起来他确实说谎了。我想约文松出来聊聊,文松又以开会的理由推脱,于是作罢。
9月底,X项目发布中标公告,我所在的公司成为中标单位。文松发消息向我祝贺,并邀请我当晚在电茂中心共进晚餐。晚上我到电茂中心的时候,看到文松坐在那里,满脸忧郁。我安慰他不要太在意投标结果,文松点着头,不说话,连干了两小杯白酒。我意识到他的心事可能跟我有关,或者,跟这次投标结果有莫大的关系。
席间我为了缓解气氛,故作轻松地跟文松说道,X项目本身没多少利润空间,中标的意义其实并不大。文松抬起头看着我,冲我低声说道,呵,你厉害,不想做的话给我呗!苍蝇蚊子都是肉,哪怕只是塞塞牙缝我也接。
我笑了起来,他也跟着笑。约半斤白酒下肚,文松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关于老东家参与X项目的始末我渐渐听出了端倪。他说公司先后开过四次碰头会,第一次会议决定参与投标,第二次决定不参与,第三次会议在争吵中不欢而散。文松一直想参与X项目的投标,但是没有领导的首肯,不敢擅自做主,因此在焦急中等待,在等待中爆发,终于在第四次碰头会上,文松的强烈意愿得到领导的积极回应。第四次会议应该在X项目踏勘现场之前,当时文松并没有说谎。
在酒瓶即将见底的时候,文松又点了八瓶啤酒。我无奈地笑笑,只能继续陪他享受酒精的刺激。
“老肥,就X项目,你前期怎么做的客户关系?我感觉招标文件的所有条款像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觥筹交错中,文松有点认真地问我。
我笑着不答话。其实这个真不是。招标文件的评分项我已经研读过好几遍,至少从表面来看,此次招标并没有内定中标人。
关于X项目,我的报价是720万,而文松的报价是890万。客户未曾公布实际预算,但是开标前的一次校友聚会上,我听到一位学长聊起X项目,据学长说,客户的实际预算只有750万。超出实际预算的报价,客户肯定不会接受。如果文松了解到这一点,会是什么感受?
饭后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后座想起前几次见到文松的场景。几次见面,文松都很匆忙地离开,或许真的如他所说,每天有开不完的会。开会开会..我念叨着,突然车颠簸了一下,瞬间觉得恶心想吐,赶忙让代驾师傅停车。我跳下车,蹲在地上,没吐,却想笑。文松啊文松。
就刚才,走出电茂大厦的时候,文松扶着我的肩膀,有点站立不稳。我扶着他的胳膊,生怕他摔倒。
“老肥,我告诉你,”文松往前迈了一步,踉踉跄跄地说道。
我忘不了文松接下来的一番话。
“公司领导老早就知道你参与X项目,大家都认为我们这边的胜算不大,因此大家对于是否参与有分歧,”文松仰着下巴,凑近我的耳朵说道。
“是吗?”我有点费解。
“是啊!但是我还是想试试。结果呢,中标结果一出来,果然是你。这本来没什么。之前大家不都看好你么?但领导不满意了,先是说我坚持参与是因为想帮衬你,报个高价送你个人情,后来又说本来我们铁定能中的标,因为我的报价策略有误,导致项目流产,操”——文松丢下这句话就走,没有踉踉跄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稳当。
文松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其实我想告诉他,就X项目,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客户关系搞得跟亲兄弟一般,只是偶然从其他渠道得知客户的实际预算而已。9月初就想约他出来当面暗示一下客户的实际预算,不只是因为老东家的情分,还因为跟文松的私人关系。然而当时文松一样没给我机会。
他躲着我是有原因的——避嫌。这是老东家的一贯风格,或者说是某些领导的定势思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你曾经为了这家公司呕心沥血。公司引入外资,当时大家纷纷议论“变天”了,然而这种“变天”没能改变某些领导的位置,以及他们的思维方式。文松躲着我不多说一句话,还是让领导给定义了他“通敌”的可能性甚至已经坐实了“通敌”事实。在这些领导眼里,我不是一般的竞争对手,是个一旦提起就敏感异常的“敌人”。
“哗”——我终于吐了出来。
文松喝得比我多,不知他有没有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