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老人说,以前的西安,出了现在的北二环就是一片庄稼地,没有现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熙熙攘攘的车辆。
老人又说,以前的西安,南郊都是知识分子,西郊都是民航,东郊是纺织城,北郊,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庄稼地。
老人喝了口茶,清了清痰,道:“西安城里,钟楼处于中间的位置,所有的建筑都不能比钟楼高。西安火车站附近称作‘道北’,在这里居住着‘河南担子’。当年闹饥荒的时候,河南人携家带口地坐着火车来到了西安,便在铁路附近扎了根。”
我问,为什么在铁路附近扎根呢。
老人用淳朴的河南话说,火车站在偏北的方向,再往北就是庄稼地了。
(二)
这位老人,也就是陈昂的爷爷,去年冬天过世了。陈昂哭的稀里哗啦,他没想到爷爷会这么突然地撒手人寰。爷爷平时很健康,80岁了还能自己做饭,去公园散步,谁知去年冬天突然腹部不适,接着就查出了癌细胞,爷爷虽然很坚强,吃不下饭,上吐下泻,瘦的只剩皮包骨,但丝毫没有埋怨。
陈昂看着孱弱的老人,想起了小时候和爷爷的点点滴滴,他失了语,只是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陈昂30岁了,已经忘记了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坚强的爷爷用微弱的语气安慰着陈昂:“哭什么,我都没哭呢,爷爷的遗憾就是没有抱到重孙子……“
那天凌晨2点多,爷爷走了。
陈昂晃了神,在摇晃的地铁上试图聚焦手机屏幕,头条信息吸引了他:
西安火车站要拆除重建了。
它和它的历史将被翻篇,然后重新建立一个新的时代。连同火车站一起拆除的还有“道北“区域,那些”河南担子“也将被安置到新的归宿。
陈昂陷入了沉思。小时候去爷爷家要在火车站坐绿皮火车。那时汽车还未普及,近一点的路程步行或者骑自行车,远一点的就要坐火车了,虽然如今看来爷爷家不算远,但在那时,关于火车站的记忆就是去爷爷家。
爷爷也会带陈昂去看火车。站在栅栏旁,俯瞰着一条条长龙缓慢通过,不时地发出阵阵地嘶鸣声。这时爷爷总是问道:“男孩子就喜欢看火车,昂昂,喜不喜欢开火车,可以去北京,去大连。“
陈昂只记得这句话和一辆辆火车,却忘了是怎么回答的了。
上大学时要坐火车去外地实习,父母和爷爷都来送他。排队过安检时,陈昂望着巨大的“西安”两个字出了神,爷爷欣喜地然说了句:“昂昂有出息了,坐火车去外地了!”
陈昂泪目,远远地还能看到亲人的身影久久未离去。
(三)
陈昂坐地铁来到了玉祥门,D口出。六月的西安已是烈日炎炎,干燥的空气裹挟着烦闷的热浪。这里有个交易中心,陈昂要处理些事务。
没成想,遇到了张灿。
北门城墙“根儿“是陈昂上小学和初中的地方,这里是“西七路“,窄窄的巷子里有好几所学校。四年级的时候,陈昂父母希望陈昂可以有更好的教育环境,便将陈昂从”庄稼地“转学到了这里。
小学时代是天真烂漫的,来到新的环境,周围同学们的家庭条件明显也更好。看蜡笔小新漫画,听着周杰伦的歌,读言情小说,书包上挂着最时髦明星的挂件,街上有推着小车卖“铁板烧”的南方老板,也有一家至今还在开着的米线店,店内的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贴纸,上面寄托着各种情思。只是那时,陈昂还不懂什么是情。
在初中,他明白了情,也认识了一个叫张灿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初恋女友。两人不在一个班,每周一升国旗的时候,陈昂不知不觉地发现旁边站着的女孩总是一个人。那女孩皮肤白皙,两个眼睛长的有点像梁静茹,扎着柔顺的马尾,陈昂眼神闪烁地瞟着她,但张灿只会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后来,张灿通过陈昂班的女生将情书藏到了他的书包里:“你好,我是二班的张灿,我喜欢你。“文字是用”火星文“写的。
没几天两人就好上了。那时张灿干净的校服上永远是“3+2饼干“的巧克力味道,早恋是明令禁止的,两人总是在课间假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张灿喜欢陈昂乖乖文气的性格,为了他什么都甘愿去做。陈昂也不辜负这种”情谊“,所有的作业都由张灿代劳,于是在某一天,语文老师把陈昂叫到了办公室,厉声问道,这字迹是你的吗,你那字比狗爬的差不了多少。
赶上周末了,陈昂就带着张灿来到了“和平电影院“。这家老范儿电影院从建国时就有了,装潢还颇有旧时的味道。每每这时,张灿会喷着浓郁的香水,身上也从巧克力味变成了女人的香味。两人手拉着手进到电影院,品尝着初恋的味道。
两人的胆子越来越大。在离“道北”不远的地方是护城河,那时的护城河治理不力,还散发着阵阵恶臭。但这丝毫不影响荷尔蒙的挥发。护城河的对面是西安火车站,中间夹着一片小树林,白天是老年人散步的树林,傍晚是中年人跳广场舞的树林,晚上便是小年轻荷尔蒙挥发的树林。
陈昂在小树林看到了同学佟健的身影,这小子悄没声息地也谈了个女孩。他拉着女孩快步地走向树林深处,陈昂喊了一声佟健的名字,谁知他加快了脚步,头也没敢回,撒下女孩的手就跑了。
到了初三,陈昂发现不仅个头比张灿高了不少,学习成绩也优秀了许多。张灿本来是二班的语文课代表,后来成绩逐步下滑,最终堕入了深渊。在中考的压力下,陈昂和张灿心照不宣地失去了联系。陈昂刻苦地学习,张灿却变得有些叛逆,涂指甲油,烫头发,旷课。后来,陈昂看到张灿和高中生混在一起,出入网吧酒吧。
初中毕业,陈昂和佟健去云南旅游,两人偷偷买了包烟,尝试着当大人的感觉。最后一天,陈昂半卧在酒店阳台前,手里夹着烟,看着楼下KTV不停进出的男男女女,故作深沉地问佟健,你和那个小树林的女孩还谈着没,佟健回答没谈了,那女孩喜欢别的男孩了。他又问陈昂,陈昂说一样。
气氛有些低沉,但不久两人就进入了梦乡。
(四)
陈昂看着眼前的张灿,那对曾经直勾勾的大眼睛让他脑子发木。这些年他也通过各个渠道打听着张灿的消息,他知道张灿上完高中就没在读书了,后来找了个男朋友,两人还一起去迪士尼玩,但是他不知道两人是否已结婚。
张灿也发现了陈昂。为了打破尴尬,陈昂先问道,原来你在这里上班,真是太巧了。
张灿笑了,说:“是啊,一眼就认出你了,真巧。”
“我办个业务,你现在怎么样呢?”陈昂问道。
“都挺好,来把这个信息填一下。”张灿递过来了一张纸。
陈昂很快地写完了还给张灿。
“你这字还是没变啊,哈哈。这一部分还没填呢,怎么,还想让我帮你写吗……”
陈昂脸有些微红,他不敢再抬起头看张灿,张灿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五)
晚上,陈昂把佟健约了出来。
两人在莲湖路的回民街碰面,这里有着极好吃的夜市摊。西安的烤肉和其他地方不同,铁签子穿出来的肉才是真的香。夜市文化也是这里的一大特色,夜幕降临,西安的各个小巷子便热闹了起来,远远地就会传来一阵阵孜然的香味,再配上几瓶冰峰汽水或者冰“九度”啤酒,一天的疲惫都被卸下了。
花生毛豆就位,烤肉,烤筋,烤腰子也都上齐。陈昂豪饮了一口“九度”啤酒,说着一天的经历。
佟健问:“这么久了,你还过不去吗?”
陈昂说:“过去了,都过去了。”
陈昂又倒满了一杯啤酒,打趣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小树林有个人叫了你一声,然后你拔腿就跑?”
佟健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小子!你那时候是不是变声了,我还以为是家人看见我了呢!”
哈哈哈,两人相视一笑,碰了一杯啤酒。
都过去了。
爷爷走了,火车站也要重建了,“道北”没了,“庄稼地”变样了,和平电影院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消失,一切都会过去的。
西安这座古城,告别了旧日光景,正在开拓出一片新的时代。如今地铁四通八达,这座古城插上了翅膀飞速发展着。
不过,钟楼依然是这座十三朝古都的中心,大唐芙蓉园昭示着不曾黯淡的古唐文化,兵马俑雄魂依旧,回民街食味飘香,古城西安吸引着八方游客。
陈昂热爱这座从小长大的城市,这里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咥一碗泡馍,听一次秦腔,手里拿着贾平凹,陈忠实的小说,古城的内涵不必多言,这座古城和她的时代依然在书写着。陈昂和这里的人,每天品尝着人生百味并乐此不疲着。
陈昂曾经问过爷爷,西安好还是河南老家好,爷爷说,河南老家是生他的地方,但西安是他生活的地方,是他的家。
就算全是庄稼地,也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