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公众号难忘旧时光,文责自负。)
小时候我和夏花一起厮混,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一天能有千百回。
我家小院,一盆指甲花破土而出,她惊喜喊我:玲发芽了!
我白了她一眼,说:“你才发芽了!”我嫌她说话没停顿,听起来像我发芽了。于是,散伙!
春日里,我俩一起去百草丰茂的北河钩槐花。她拿镰刀去钩,我仰天观望,槐花连枝带刺迎面砸我脸上,给我挂个血布淋。再散伙!
寒风凛冽的冬天,凌晨六点喊她上早自习,门外等了半天,她说她脚冻肿了,穿不上鞋,接着就没音了,我快气疯。散伙散伙!
每次断交之后我都信誓旦旦:这辈子我都不理她了!可是她一不跟我玩,我就生无可恋,民不聊生,贱妾何聊生。
我也曾铆足了精神,努力和村里别的女生玩儿,想跟她划清界限,各奔东西。我跟别人玩都是风平浪静,和风细雨的,没有矛盾没有吵闹。可我还是会想念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夏花。
夏花我俩会大中午跑去河边喝泉水,采野花;有时她带我去她二姑家,帮大人通风报信,到二姑家还能喝到一茶缸甜丝丝的糖茶。
她还会给小朋友搽花脸:画眉得用锅烟子,我俩端着碗在锅底刮呀刮;脸蛋嘴唇用对子纸打湿了抹,我俩把她家对子撕完了就去邻居家撕。小朋友们眉毛被画得又黑又粗,红彤彤的脸蛋活像猴屁股。院子里爬几个这浓眉红脸的小妖怪,我俩能笑的花枝乱颤。邻居从地里回来,看到新贴的对联被谁撕掉,便骂骂咧咧的嚷。我俩很是大度,并不气,捂着嘴偷偷地笑。
跟别人玩的时候,这些细节会突然闯进我的心里,想想以前的亲密无间,再想想以后的互不干涉,心便被刺得生疼。本该属于我和夏花的快乐时光,我变得百无聊赖,干什么都没有了精神。
有时候我一个人去坑边逮蝴蝶,路上顺便再捅个马蜂窝。“嗡”地一声,马蜂炸窝了,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密密匝匝的马蜂愤怒地盘旋半天才散开。
还有一次,我拿树枝戳门口树林里一头牛的鼻子。牛恼了,撵着我直转圈,鼻子眼里还气咻咻地吹火,地上的土被它吹的直冒烟,它的脚步沉重有力,落地生坑,差点把我掀翻。吓得我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跑跌向旁边的深沟里了才逃脱。
我回家懒洋洋地看书,心不在焉地写作业。我那个笨笨的姐都能看出我的不开心,小心翼翼试探:“咋不去找夏花玩,夏花又不理你了吧?”安的什么心?哼!我用凌厉的目光拧她。这个说风凉话的,咋不去帮忙说和说和,净看笑话。
刚开始家长有过说合的,奈何我们总能不费吹会之力就闹掰了,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好了。地里农活多,家长们又忙,顾不上。我俩又那么分裂,瞬息万变,管不了就由着我们自由发展了!
夏花不理我的那几天,我耳听八方,只要听见脚步声,就箭一般冲过去开门,一看不是夏花!我萎顿下来。满心欢喜,迎接我的是一盆盆的凉水。
因为每一场分手,我都判夏花是过错方,so,我坚决不去她家给她低头服软,除非她来找我。我真是个死心眼儿啊!死要面子活受罪,不亏!
但是奇怪的是每次都是夏花主动向我示好的。那么趾高气昂的夏花,是怎样放下了她的骄傲?
此题无解。
夏花可不是好惹的。她生在一个大家族,家里的姐姐哥哥数不清,众星捧月,她被宠成公主了。她跟她娇生惯养的弟弟争宠,背后说她父母是老偏心。她还好战,是个常胜将军,同桌被她打遍了。老师让打扫卫生她逃跑,被抓回来她边扫地边打桌子骂椅子,她和老师的女儿抢凳子,锱铢必较,一定要平均分——凳子巨长,坐三个人也坐不到头,她却非要狗揽十八堆。
她说的我都不敢说,她干的我都不敢干。但是,她说的就是我想说的,干的也是我想干的。我觉得宫斗剧里,不服管教的夏花每天至少能毫无例外地领二十大板。
从小到大,她大概只让过我一个人,何德何能啊!
不过,别看夏花大战同桌时打了鸡血般斗志昂扬,有的是力气和手段,那都是假象。其实小时候她的身体很孱弱,和谁打架都沾不了光的,她只是在争那一口气: 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
小时候的夏花经常请长假,因为生病。虽然我也经常头疼脑热的,有的时候正在上课,我头疼了背着书包就得回家。但是我的病来的快去的疾,吃个退烧药,或者喝碗鸡蛋汤就能过去,有一次吃了一节甘蔗竟然就好了。以至于我妈哭笑不得,给我买了一捆甘蔗预备着。
可她不一样,除了头疼发热,她还会流鼻血,长角眼。有一次她缠绵病榻一直不见好转,还进了县医院,做了脑电图。她说医生说没有毛病,是学习累的了,她却并不认同,还质问医生:那玲学习可好了,她咋没有累着?把医生问的直接傻掉。
她一边给我学说,一边问我:你说你咋没累着,啊?进不了县医院还得说个理由?我搜肠刮肚也没说出个名堂来。天理何在啊!
有个周末,夏花拉我去学校,说去教我们音乐的李老师办公室学唱歌。至于她怎么知道周末音乐老师还在学校,咋知道人家会教我们唱歌,不得而知。
夏花天生敏感,先知先觉,是我的情报员。小时候我对周边世界的认知多数是她传递给我的,虽然她的三观有些摇晃。我是个马大哈,而且眼里只有她,可她的眼里是万千世界,花花绿绿。她多情得很,一会儿跟我玩,一会儿弃我而去跟别人玩。她接触的人多,世界丰富博大,信息也是海量。
夏花活泼可爱,无论条件怎么艰苦她都能找到好玩的,而且她自带笑点,是个好玩伴。这次她要带我去经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我忙不迭地便跟着去了。
我俩像燕子一样围在老师的风琴两边,叽叽喳喳问这问那。李老师很温和,有问必答,非常有耐心。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我们尊敬的老师,第一次看到风琴的琴键,黑色的,白色的。这感觉真好啊!这经历终生难忘!
小时候夏花的嗓子还没有被现在的职业病所侵袭,能唱出珠玉之声来。唱歌时候她的腰板挺的笔直,唱的有板有眼,那么自信,阳光,气派,容光焕发。一对比,我才知道自己五音不全,跑调严重,或者说根本不在调上——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真受罪,唱得我一身的汗!
夏花却唱上了瘾,下个周末又喊我去。我舍命陪君子,再唱了一身臭汗。我记得歌词: 我爱歌声轻扬,一天不唱就心焦。不管是晚是早,时时刻刻忘不掉。
也不知道夏花还记得这些吗?也不知道后来的我们散落天涯,我们的音乐老师可还记得当年那瘦小的两只?
夏花有个帅气的表哥,会画画,会写墙体字。耳濡目染,夏花居然也能画花啊草啊房子之类的。初中时已有小成,画得有模有样了。比起专业的可能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但糊弄我们这些零基础人员已经足够。
她画古装美女最好看。头发画的一丝不苟,特别是美女头上一朵珠花,栩栩如生,灿烂生辉,而且她笔下的美女有个特点——眼睛都出奇的大,是嘴巴的n倍,不成比例。
画完美女,她和帆对着我嘀嘀咕咕,评头论足,说我眼大,喊我狐狸精,气的我拿眼神去剜她俩。一眼下去得罪了两个人,我更加痛恨那个外号。
现在想想人家其实不是取笑我,实在是一种盛赞啊。试问哪个狐狸精不是国色天香貌美如花?
我的情商之低不忍直视。
我们三年级的数学老师姓王,数学课讲的一流。不过我们最喜欢上的,应该是他主持的思想品德课。思想品德教育一般是安全教育居多,但是每节课无一例外的是规范日常行为。
王老师规定过不让买糖。
午饭后上学时,夏花不知道从哪儿搞了几毛钱,我跟着她一起去村上小卖铺换回来十个糖。我肯定参与吃糖了。
下午思想品德课老师让互相揭发,谁做了错事被举报是要受批评的。同学们踊跃发言:谁抄作业了,谁回家骑自行车了,谁偷家里鸡蛋换雪糕了……同学们情绪激昂,气氛热烈,说得热火朝天。
我课堂上回答问题一向积极,这会儿却没有了素材,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发挥一下。王老师批评了几个人,又认真地问:谁还有问题要反映?我脑子一热,腾地站了起来,说 :老师,夏花买糖了!
夏花可能没有意识到会后院失火,站起来的时候特别蒙圈,一脸被最信任的人出卖时的惊讶。她委屈地说,我买糖玲也吃了!班里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咦,吃糖这个事儿我给忘到九霄云外了。人性是不是决定我们更容易记得别人的坏,却记不住别人的好?
一节思想品德课,一颗糖,把我俩再一次成功离间了。老规矩,她回她的花果山,我回我的高老庄。再和好时,夏花问我,你也吃糖了你为啥举报我?
她得有多伤心啊,遭人背叛后一直纠结在深深肠。而且这次还是她主动跟我说话的。而我当时的大概说辞是:老师只问是谁买糖了啊!
长大了之后我仔细思索,我大概不是为了卖友求荣,也不是大义灭亲,我就是想积极回答一个问题,而已。只是惹得健忘的夏花忘记了许多童年琐事,却唯独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至今,我真有点悔不当初。
话说,为什不让我们买糖吃呢?没糖吃的童年能叫童年吗?
夏天的中午,吃饭也是要凑在一起的。夏花喜欢在碗里浇香油,我挑食的厉害,吃不下去。我一只手捂着碗,一只手推她的倾斜过来的油瓶。我俩一起笑。她说:为啥不吃?我说:太香了。我问:你为啥吃?她说:因为香!我俩莫名其妙又笑。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我俩端着饭碗,站到她家菜园旁边的干渠上吃。干渠两边有成排的大杨树遮荫,树叶绿油油,在风里哗啦啦地响,还有胖乎乎的知了不知哪儿来的傻劲儿,此起彼伏地嘶喊。偶尔挤下一点尿来,凉凉的。
干渠高出地面快一米,站上去视野很开阔。干渠下边是她家的菜园。常年萝卜白菜黄瓜番茄一茬茬种,人勤地不懒,菜园永远生机勃勃。我们有时候帮忙吃,有时候帮忙收,有时候从菜园横穿过去,一起去学校。
菜园西南角是我们学校,以前叫四间房。学校有一颗杨树参天,树边常年红旗飘扬。夏天上学她带面汤我带豆花茶,一边走一边喝,还换着喝,往往没到学校就喝了个底儿朝天。
菜园东北角是我家,和她家隔着三排房子。从她家到我家的路我俩一起走了十几年,无数次。
当时之道是寻常。
搬家后的二十多年,因为交通不便,我踏上故土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我们两家之间的那条小路,被我在梦里寻找了无数次。
这些吵吵闹闹的日子,终未成为天长地久,却成了我生命里最大的宝藏。我就是靠着这些细碎的温暖,走过了之后的年年岁岁。在此之后我所见识的,都是世态的炎凉和人心的疮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