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从远处看,老小区的住房就是一个个逼仄的鞋盒子。密密匝匝又锈迹斑斑的格子窗相互堆叠起来,实际上和生了锈的渔网也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即便是生了锈的渔网,在闷热的夏季也依旧能够保证良好的通风性。老小区的住房则不同:午后的太阳一晒,屋里就跟蒸桑拿似的挠人,晶莹的汗珠赶着趟儿从光洁的额头上、白皙的肌肤间冒出来,像捕鱼船上奔涌的鱼儿。角落里那架老旧电风扇是远远解不了蒸腾的暑气的,于是甭管大人小孩儿,大小衬衣都扒个精光,只余下一两件短窄内衣用以裹身。
许秀萍不受这种困扰,昨天夜里,她便打扮精致,套上惯常穿戴的短裙丝袜,急匆匆出了门。在此之前,她先在浴室冲了凉,又将一叠钞票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小挎包中。床上的小娃娃睡得正香,一只手指塞进嘴里,偶尔吮吸一下,仿佛在做一场香甜的梦。老风扇低吟着摇头晃脑,床沿上几根线丝也在低迷的风声中摇摆。地板好似许久未曾清扫,轻轻浅浅,积了薄薄的灰。天顶上的白炽灯偶尔闪烁一下,将一场稚嫩梦境的影子投射在地。
许秀萍穿好了衣服,对着全身镜搔首弄姿。细长眼,吊梢眉。扭扭细腰,又顶了跨。在身姿与装扮上,她是俏丽的。五官搭在一起,也勉强称得上姣好二字,偏生了一张鞋拔子脸,月牙似的往前弯,于是能拿得出手的,除了匀称的身材外,便只剩下那一双略略勾人的眼睛了。她往脸上扑了粉,又拿起眼线笔。一拉,一勾,黑而深的眼线便从眼角往上走,好似要一路高到天上去。这时,窗外马路边的人好似等得有些不耐烦,连着敲了几次方向盘,浑厚的汽笛声从车子内迸发出来,从门廊处,从窗缝间,一路闯进屋子里。吴秀萍抬起的右手在听到鸣笛声后稍顿了顿,紧接着皱眉看了眼床上的娃娃。孩子还处于深睡之中,稚嫩的额角不知何时悄悄冒出了的汗珠,细密的,像莲蓬的眼睛。然而燥热与噪音并不能侵扰他,他躺在大大的席梦思上,仿佛住在时代之外的口袋里。
“滴~”
喇叭声又催促了一次,吴秀萍愤懑地嘟囔了一句,她胡乱且快速地将桌上的化妆品扫进化妆包内,拎起手边的小挎包,便快步往门边去。木门上边角蜷起的明星海报依旧大睁着双眼,借着灯光,可以看见那双眸子下挂着的两道粗浅不齐,斑驳杂乱的锈色水痕。他瞪着她,仿佛在谴责她对屋内事物的漠不关心。她看着海报,眉头皱得更深,在下一次汽笛声响起之前,转身折回,从墙角的购物袋里取出八九个手掌大小的面包,一股脑儿全丢到席梦思的床头上。
“九个面包,一顿吃一个……应该够了吧……”
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对床上躺着的孩子说的。可深睡中的孩子无论如何不会作出回应,就像灵堂上的照片不会对灵堂下跪拜哭泣的众人作出反应。
“嘎吱~”
吴秀萍不再犹豫,转身关掉头顶的白炽灯,又轻盈地拉开木门,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路边的别克轿车适时打开了双闪,橘黄色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烁几下之后,吴秀萍上了车。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个略显肥胖的男人,寸头、圆脸,两颊的肉微微下坠,让人忍不住要想到高台端坐的弥勒佛。而与佛家法相的慈眉善目不同的是,该男子眼神中明显流露出了一丝凶狠,甚至是两颊的皮肉也带着点点横意。
“怎么这么慢?”看到吴秀萍在副驾位坐定,他启动车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嗓音干涩,仿若一夜宿醉后初醒的人。
“化妆不需要时间啊?哄小孩儿不需要时间啊?催催催,就知道催,催魂呢?”
“嘿嘿~”似乎被吴秀萍的泼辣吓了一跳,男人赔着脸讪笑几声:“这不是等着急了嘛!”
一边说着,一边将肥胖的手掌伸到被黑丝包裹的圆润大腿上摩挲。
“几天不见,可真是让我想得紧。”
这话说得也不知有几分真意,可听在吴秀萍耳中,却让她原本鼓动的怒火消了九成。
“去。”她轻巧地拍掉对方的手掌,娇嗔似的哼了一声。但当男人再次将手掌放上去时,却也不再拒绝,只是扯扯短窄的裙边,便任由他去了。
“他们今天准备去哪儿?还是老地方嘛?”吴秀萍问。
“屁的老地方!前几天被查了!连老王都进去了。”
“啊?”
“是啊!幸亏老子跑得快,否则也被那群王八蛋给抓了!”男人冲窗外吐了口唾沫,又从怀里夹出一只香烟,点燃,熟稔地吸一口,吐出。灰白色的烟雾于半空中缠绕着,很快被车外飞掠而过的狂风扯着从车窗缝隙中抽离出去。
“那今天这是?你们还敢来?”
“有什么不敢的,咱们这次在方云山的小棚子里。嘿,那群王八蛋就算有狗鼻子也不可能找着咱们。”
吴秀萍不说话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身前的小挎包。里面是她仅有的两万来块钱,其中一些是断断续续从赌博中赢取的。具体赢了多少,她是记不清的。只知道这几个月来,吃穿用度,似乎全被掷骰子所得给包了圆。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参与赌博时的情景,那天夜里,她下楼准备买点东西,或许是纸尿布,或许是别的一些什么。那段时间孩子总是哭,像狂风暴雨在似的屋子中肆虐。她觉得烦。实际上是烦得很。有时候她在半夜被哭声惊醒,一抬眼,觉得满屋的窗玻璃都在摇颤,于是她不得不迷离着双眼,打着摆子给孩子换尿布。这是很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没有遇上她的丈夫,可能在生活上她能过得舒适快活一些。如果没遇到他,她就不会生下这么个小不点,随时哭嚎,像只喂不饱的狼。那个该死的男人——他已经死了。他把一切生活的重担全丢给了她。为了生育的缘故,她没有工作。丈夫的抚恤金就像桌面上被逐渐风干的苹果,她只能无力地看着它们一点点缩减,或许什么时候那些苹果就会消失不见,同她的丈夫一样。当然,不论如何,她还没有穷困到连吃食都顾不上的程度,她可以到育儿用品店去购买些需要的物品,去超市购置些生活用品,如一个正常人般过着相对正常平淡的生活。
老小区住房的楼下就有一家小超市,每次出门她都得打那儿经过。她从未在里面买过什么东西,她知道她的丈夫可能会在里面购买些香烟,但那也是偶尔的事情,在她怀孕之后,他就几乎把烟给戒了。这么一看,他或许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但是他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在这个夜里,她鬼使神差地任由脚步带着她踏入了这间从未进入过的屋子。
诚然,引起她注意的不是小超市里投射而出的灯光,也不是排列柜上陈列的商品,更多的是那股子嘈杂的喧闹声——大、大、大,小、小、小……两种叫喊参杂在一块,在夜深人静的小镇里格外入耳。她靠近时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掏出身上钱币时则是于一种试探性的玩闹,恰似第一次小抿白酒的小孩儿,在冬季里探脚试探冰面厚度的年轻人,她轻缓而踌躇地将十元纸币压在桌子上。紧接着骰子被掷在碗里,发出叮铃当啷的脆响。人群再次爆发出呼喊,而后骰子在一阵滴溜溜滚动中停滞——大!
很轻易的,她赚取了第一个十块钱,之后是二十,五十,五百……众人的呼喊声使她感到兴奋,手上纸币不断堆叠的厚重感令她感到满足,肾上腺素急速上升,仿若一道道暖流在身体中循环奔走,她忘乎所以,跟着众人一道呼喊。在短短时间内,她融入一个新的团体,像一滴清水滑入滚烫的沸水之中,那么地轻而易举,毫无违和感。她同他们一道沸腾。直到手上的纸币达到两千元,众人的热情稍减,她才恍惚似的从其中清醒过来,莫名其妙想起了床上还睡着的婴儿。也就是这时,她看到了许大锤,今晚赢得盆满钵满的男人。他大手一挥,请在场的所有人吃宵夜。她犹豫再三,终究架不住众人的热情,留了下来。
……
别克车在山野公路上打了几个圈,于一片空旷地界上停下。山腰上葳蕤的树木背后,一处由木头和塑料纸搭成的小棚子中早已站满了人,白炽灯莹白的灯光透过罅隙投射出来,连带着凹凸不平的土地也被画出几道不规则棱形。
“喏,已经开始了。”许大锤说着,当先朝着人头攒动处走去。
吴秀萍抬头望了一眼,不疑有他,紧随其后。
……
小孩儿是后半夜时苏醒的,或许是天气燥热的缘故,又或是感觉到了饥饿。在街灯流进屋子的昏暗光线中,他睁开了眼睛。如惯常苏醒时一样,他先是哭号了几声,声音像发春的猫。哭了一阵,发现没人过来,便停了哭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四下扫视,很快被投进屋内的街灯光线吸引。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爬到床沿处。小小的护栏挡在他的身前如一堵小墙。他用脑袋顶了顶,护栏也跟着弯了弯,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他咯咯地笑出声来,又用脑袋顶了顶。如此重复一阵,一辆汽车沿马路呼啸而过,明亮的灯光也跟着在屋子内一闪而逝。是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物一般,小孩儿张圆了嘴,费力地站立起来,试图从护栏翻过去。但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这时,靠近床沿处的护栏受到挤压,漏出了一个口子,小小的窟窿一般。小孩儿蛄蛹着钻出去。
“咚~”的一声,小孩儿掉落在地。在这浑厚的闷响之中,轻轻浅浅夹杂了一道清脆的“咔嚓”声,短促又突兀,几乎同风化骨质碎裂的声响无二了。在此之后,小娃娃躺倒在地,一动不动了。昏暗的灯光下,似乎能看到他的脖子正以一种吊诡的角度歪斜着,小小的骨刺从脖颈侧面穿刺出来,仿若一根新长出的獠牙,一些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小骨头滴落,在地板上浅薄的灰尘中凝结。
方云山的小棚子内人声依旧鼎沸,吴秀萍站在人群中央,面色惨白。这时候她已经输了不知多少钱,身前原本鼓起的小挎包明显变得干瘪许多。许大锤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周边的人或者满面红光,或者面露衰色,皆依旧密密匝匝地围在小桌子旁,是等待翻盘,也是试图赢得更多一些。夜半的山野已算不得太热,但小棚子内的人们依旧汗流浃背。他们连水也舍不得喝上一口,一双双眼睛直勾勾注视着桌子上那只洁净宽大的瓷碗,跟着骰子掷出的点数欢呼,跟着骰子掷出的点数叫骂。这是一场经久不衰的酣战。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就像一盘正在播放的磁带,一整夜都过去了,塑料壳内长长的卷胶才播放了小小一段。
而待到吴秀萍回到家时,时间已经来到三天之后。
那天清晨,她回到老小区时,早已少了刚出门时的精致模样。她头发蓬松,满面倦容,原本洁净的衣裙也沾染了些许污渍。站在楼梯间的入口,她看到了出门买菜的隔壁阿姨。
“哎呦~,你家里啥东西烂了?好大一股味儿……”隔壁阿姨语气夸张地说道,似乎还有余味留存一般,抬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好驱散那些现下早已闻不着的味道。
吴秀萍一头雾水,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点点头,带着微笑和满腔的疑惑上了楼。
恰如隔壁阿姨所言,还未到至房门口,吴秀萍便闻到了一股烂臭,死老鼠一般,而行至房门时,这股烂臭变得更浓。她毫不犹豫地从挎包内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随着房门推开,一股经由房间炙烤而变得闷热的恶臭伴着几只绿头苍蝇扑面而来,吴秀萍闻着几乎要熏晕过去。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想起她那不到一岁的孩子。手捂口鼻,她急匆匆奔进屋内,只一眼便看到了那堆跌在地上的烂肉。密密麻麻的苍蝇在上面叮咬,褐黄色的脓水摊得满地都是,丑陋的蛆虫在腐烂皮肉中翻滚穿行,而那些浓烈恶臭几乎要凝结成雾气了。
恶心,干呕,手脚冰凉,脊背发寒……几乎是一瞬间,她所有能叫出名的生理性不适都在身体中涌现。她双手捂嘴,木讷且颤抖地退出房门,是浑身虚脱了一般,很快将自己摔倒在墙角之中,瑟瑟发抖,状若癫痫。
不知道是谁先惊呼了一声,俨然小小房屋里突然冒出一只鲸鱼似的不可置信的惊讶呼喊。而后门廊四周逐渐站满了人,他们手捂口鼻,将这间小屋和瘫坐在墙角的女人团团围住。他们低声探讨,他们指指点点,但谁也不愿越过雷池一步。有几个好事者当先奔进屋内,不过眨眼之间便面色惨白,夹杂着不间断的干呕声奔逃而出。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屋内的场景,地下躺着的已经开始腐烂的孩子,床上堆着的,甚至来不及拆开的面包。没有人在意这些面包是给谁吃的,他们注意的是那些爬动的蛆虫,如蚯蚓般伸缩,肥肥胖胖,体表濡湿。
“密密麻麻的,满屋子都是苍蝇,像是一整个蜂窝都被搬进屋子去了!”他们说。
“至少有小拇指大小!对!就是那些蛆虫……”一个男人在一众人面前弹出他的小拇指,珍宝般在人群中展示了一遍。
他是旧时代酒楼站台上的说书先生,底下观众的惊呼是他精神上的食粮。
而他们,或许他们会在某个什么地方,一个全新的地方,穿上他的鞋子,长成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