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爷爷”(奶奶的父亲)走进长江里,再也没爬起来。
那是一次早有预谋的安排。
那晚,他喝了酒,乘着天没黑干净,他一步一步地挪进江水深处,他要看着自己被这平静的江水吞噬,不挣扎也不呼救。
家人去寻,跑去问了住在江边的异乡人。
这些异乡人住在用彩色塑料随意搭建的棚子里,棚内的地是凹凸不平的,不仔细,就会一脚崴进这些湿润的泥坑里。异乡人在此处开荒种西瓜,即便这里没有电、自来水等一系列的居住条件,为了谋得生存,人的容忍度变得极高,他们不仅自己前来谋生,还会把自己的子女带过来上小学。从小我们一起读书,可我总也无法把这些孩子们看得和我们一样,我觉得他们胆大,就像知足且及时行乐的吉普赛人。
这江堤在我看来,就是现实世界和异想世界绵长的划分线,江堤的那边是我从小就幻想的一片净地。说它“净”是因为它仍然停留在社会发展前一个阶段,它更加落后。同时,这片土地,是父母长辈再三警告自家孩子不可擅自闯入的禁地。因此江堤的对面是原始、神秘且恐怖的。我梦里遇见的逃脱不掉的困境,和这地有几分相似。
“家爷爷”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个“梦中之境”里?说来人是世上最坚强的动物,为什么有的时候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个世界竟然没有“家爷爷”留恋的东西?他竟然淡漠到直接迎接死亡的到来?死亡明明那么痛苦,“家爷爷”为什么主动得去求得死亡?并且平静地,就像每次下地干活前一样。
异乡人说:“看着一个人从海口闸这个口子走下去的......”
顺着这个水闸去找时,什么都没发现,江水吞噬人时的无情与可怕,此刻全无,反倒平静地只看得见随微波荡漾的月影。
二
奶奶说,她曾经看到过江面上飘着一具女尸,奶奶在描述这个场景的时候,黝黑的脸上,只看得见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
无论哪一种死亡的形式,都是令人感到害怕的,死亡本身就是大写的恐怖二字。
奶奶接受不了,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失,甚至多年后,奶奶还抱着希冀地同我讲,她的父亲有没有可能还活着,毕竟我们只是没有找到他。
即便是现在,我的“家爷爷”如果还在世,也是老得可以自然死亡的年纪了,但是“家爷爷”就像这长江水一般,它只是由西至东,汇入大海。每一滴江水,再渺小,终将在大海中有一席之地,它还存在着。
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家爷爷”是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情绪不淡漠,感情流露得流畅自然,善于表达,他与家人们和睦又友好。
三
人明明就是情绪动物,却因为时代背景,没有时间、精力更没有条件学会与自我情绪和平相处。“拼命地活下去,然后繁衍后代”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已成自然的规律。身体上的疼痛,会嗷嗷叫出来;而心里头的疼痛,任凭它怎么生拉硬拽地撕裂,再疼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记得,老太(爷爷的母亲)在2003年过世时,爷爷抱着我坐在老太漆黑的小屋子里,哭得撕心裂肺,像个孩子。无论年龄多大,有母亲在就还是个孩子,爷爷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爷爷就成了孙子们的爷爷,儿子们的父亲。爷爷对于自己母亲的爱,那种沉默的,被隐藏的很好的爱,却被我这个8岁小孩看得一清二楚。不管家里的长辈是如何爱孩子的,这种爱都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甚至被包装以苦涩的外表,让人享受不到爱的温暖。
生活的苦涩,就是从未对挚爱的亲人表达过爱,直到昔人已逝,你才遗憾你失去了你从未获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