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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施西村的东南角,沿着十总竖河西岸一直向北,徒步约半个小时就到了十总中学斜对面的南北小桥。因为与中学隔路相望,小桥也跟学校里面的学生一样怀揣着梦想,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同济桥”。绿芦青杉倒映,碧水悠悠在同济桥下流淌,有三两只农家的小渔船闲置在河道的芦苇丛里,被菱角盘、水花生围成了港湾。
以十总镇街和竖河为中心,往东是十东,往西就是十西,简单得只需要后缀个东南西北就可以定下这里的地名。十总中学在街道的西侧,它前面的小河就是十西河了。十西河从西边的骑岸而来,一直向东流进十总竖河,然后缓缓向南汇入通吕运河,奔向大海。
十西河上的同济桥位于十总老街,北桥头有百货超市、鹏程书店,还有一家卖鱼的商户。一辆装着大水箱的卡车一大早就停在桥头的拐弯处。蓝色的车身滴着鱼们溅出来的水,玻璃上沾着露珠,鲜灵灵的,要与桥上经过或从公路穿梭的行人打招呼。
母亲和她的邻居们都喜欢到同济桥买鱼。这里的野生鲫鱼新鲜自不必说;关键是货源正宗,老板实在。母亲烧得一手好鱼滋味,缘于父亲经常给她创造烹饪的机会。父亲早年有一件用废旧轮胎橡皮自制的鱼衣,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下河摸鱼。如今无论晴天雨天都有很多钓鱼竿出现的十总竖河,以前常常有父亲摸鱼的身影。
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们都喜欢逛早市,尤其必赶的是一年一度的五总庙会。农历四月初一,正是初夏时节。她们在同济桥集中出发,依十西河而行,沿着海五线向西,先经过十西桥和盛家桥到达骑岸镇,再从骑岸向北就到了五总十字街。
差不多四十年前,海五线十总到骑岸段的两侧植满了杉树。水杉银杏是一亿多年前中生代冰川期的物种,是古植物在中国的活化石。她们一路骑行,蕉草碧如丝,杉林新叶苍翠,在阳光下挺拔向上,蓬勃生长。原野的麦穗在灌浆,麦田里有守望的草帽或彩带在飘扬。杉尖入云,风吹麦浪,骑十公路突然多了许多人,他们都去赶一场夏的热闹。
骑岸地处五总与十总之间的直角坐标轴点,三地兼亲带故的,组成了一个古朴的三角集市。从如东海边运上来的海鲜到达十总、五总和骑岸,春潮鱼汛、秋风蟹黄。海鲜们经过杉林的四季,丰盛了我们的三餐,滋润了我们的生活。
在我儿时的好奇里,骑十公路的尽头有一个传奇故事。那里有一尊高耸入云的范仲淹玄色雕像,是民族英雄一样的伟岸。而骑岸的“岸”显示这里就是当年的范公堤。十西河畔的骑十公路隐匿在杉林里,在范公堤遗址处,在我们的脚下,成为最美的风景。曾经的范堤烟柳醉春潮,现在的骑十杉林贯秋娇。
那时候,跑水上运输的父亲在九圩港大桥泊船。无论多远,他都要骑着他的二八大杠从平潮、刘桥或石港,经骑岸回到十总施西村的家。范公像曾是他路程里的一个方向标。父亲不知道范仲淹是什么人物,说过什么名言;但是他知道范公是捍海保家卫国的功臣,是为民谋福利的好官。他从范公像下经过,与家的距离越来越近,疲惫的身体又会生出许多气力。
父亲在这条杉林夹道的公路上骑行了数十年,并未觉得孤单,因为与他同行的还有其他人家的父亲们。那一株株水杉摩肩接踵,列队成排,陪着他们一起顶风熬暑,一起冒雨赶路;也陪他们一起踏月影星光,一起迎朝露夕阳。杉树的针叶脉络通向枝干连着根须,返青长绿直向云霄,零落成泥又飘回大地。杉林护道的骑十公路,拥抱每一片针叶归林,也是拥抱父亲返航的归途。
后来我开车带父亲去平潮医院看病,在海五线、五平线宽敞笔直的道路上一路疾行。父亲会指着路北侧柳荫外的九圩港,比划着他当年上河跑码头的情景。我惦记着父亲的身体,父亲回味着壮年的繁华,一时抛开了身上的病痛。络绎繁忙的水道,如今都被纵横阡陌的快捷大道取代;颠簸的砂石路升级为平坦的柏油路。海五线、五平线成为重要的物流干道,车流如织,重卡厢货的隆隆声穿越了河岸,驶向远方。
回来途经骑岸街,父亲说:带你走一条更近的小路,你肯定还没走过。我有点迟疑:骑十公路已经是直线距离了,哪里还能有更近的路呢?而如果是小路,汽车能过吗?毕竟汽车不像电动车,不可能在田间小路钻来钻去。
汽车行驶在一马平川的掘金线。范仲淹昂首立于骑岸老街的三叉路口,吟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声音仿佛在巨浪腾涌的黄海之滨上空回旋。车轮疾驰过范公脚下翻滚的浪花,一会儿就见另一组车流交叉在高架之上,从眼前飞身而过,那是洋通高速。高架桥下的红绿灯北侧,有一个不起眼的入口,父亲提示赶紧要慢下来才看到,不然过了红绿灯,掉头都来不及。
汽车拐进入口,缓缓驶上一车半宽的乡道,笔直的水泥路阳光铺地,没有会车,也没有行人。我像一只蹒跚的鸭子冲上了一片开阔的草地池塘,一下子撒开了笨拙的脚掌扑腾着奔向前方。打开车窗,任乡间的风灌进颊颈;任汽车在桑池美田边行驶,在别墅竹林间疾驰。偶尔遇到一两部两轮三轮车,稍稍借一下方向就安全通过。
前方的楼房和旁边的红瓦房怎么这么眼熟?是奶奶家!我惊异地侧头看向左手边,正是堂弟家宽敞的别墅晒场。前面就是施西村最东头的十总竖河。我抬眼看,一朵朵白云飘在我家和邻里那一排楼房的屋顶。父亲笑看着我,用无声的唇语嗫嚅着他的兴奋和满意。
这条越走越便捷的村路,其实父亲也已经走了数十年。从过去的泥路砂石路,到现在条条道路通门户的水泥路,平坦的张沙桥、斑驳的施西南桥,禾田池塘菱藕沟渠的方位,都曾经是他回家的小站点,早就烂熟于心了。就是这条通沙村道的施西南路,与杉林繁茂的骑十公路平行,组成了一个回字形,难怪我越走越亲。想来母亲她们也是熟悉这条路的。从五总赶庙会回来,已经逛得累了,她们走小路会觉得抄了近路,很快就能到家。
范公立于潮头浪尖,高瞻远瞩,放眼平原。看后世百官为百姓的便捷出行造桥筑路,治理有方。那些以总、岸、圩、埭为阡陌交通,形成科学的网格化管理,都用村道经纬交织成一张四通八达的互联网。
海五线沿着十西河贯穿东西,水杉临水而居,四季分明,春叶娇绿,秋叶棕黄,如履一场生命的轮回。施西南路是无数条纵横东西南北的乡间小路之一,就铺在家宅田园每家每户的门口。雨天不泥泞,出门即畅行。一侧是木槿花紫薇花盛开在道旁,一侧是丝瓜黄瓜的绿色山墙。篱院庭廊,扁豆藤架,白云人家。
特别喜欢那首经典的曲子《回家的路》。每每开车疲惫困顿的时候,我总会单曲循环播放。脑海里浮现出云朵飘飘,杉林夹道,迎面而来又朝后而去,从我的旅途擦肩而过。我奔向远方,像风吹过旷野;我踏上归程,为了那片亘古的杉林。只要记得为什么出发,条条道路通罗马;只要记得来时的方向,条条道路可回家。
又到秋分,骑十线上水杉渐黄,田园秋来丰收在望。行车坐爱杉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我风雨兼程的脚步,始终眷恋着归途。在最美的时节,走在最美的乡间小路上,杉林绵延,园田新谷,秋高旷远。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9期“叶”专题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