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颗颗喜糖,撒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那么轻微,却又那么刺耳。在我看来,那一颗颗喜糖仿佛是一粒粒粗盐,撒落在这位母亲无法愈合的伤口上,伤者咬着牙忍痛发出的嘶喊,让人心生怜悯。
2012年秋,我在武汉汉口一家网店上班。网店规模不大,算上老板,两个打包的,还有两个客服,再加上我也才六个人。
两个客服都是女生,年龄也都跟我相仿,比我稍大一些。其中一个是武汉本地的。
这个故事就是跟这个武汉女孩有关。 她叫孙洁,比我大两岁。爸爸是武钢的工人,妈妈下岗在家,是个独生子女。小时候,因为父母没时间照料,像很多人的童年一样,交给了外公外婆照看。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的命运被一壶开水浇得一塌糊涂。一次意外,年幼的她打翻了一壶开水,脸被烫伤了,而且还很严重。我自己小时候也被烫伤过,将近二十年了,烫伤独有的留疤才由最初的凹凸不平已经慢慢的消失了,只留下浅浅的烫伤痕迹。而她脸上的瘤疤还很明显,可见当时烫伤是多么的严重。所以漂亮这个词,在她的生活和记忆里,变得像是一壶开水,总是让她的内心滚烫滚烫。
在我看来,她有许多的坏习惯。我并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因为我自己也是在嘲笑与排斥中长大的。而且我能想象得到,她所受到的歧视要远比我受到的多得多。所以从某方面来说,我是理解她性格和行为上为什么那么对人排斥的。唯一不能理解的就是她常把那句“个婊子养的”挂在嘴上。这是武汉人的口头禅之一,可能很多武汉人对这句话,并不以为然。
在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得知她国庆期间就要结婚,并且给我们几人都下了请帖。老板也决定放一天假,集体参加她的婚礼。
她的未婚夫是一个孤儿,叫刘松,住在城郊。几乎没有亲人,所谓的亲人也只有热心的几个邻里。也正是在这些邻里的关心下,才促成了他们的这段姻缘。
她家住青山区,上下班都要过江。有几次刘松骑着电动车来接她下班,总是笑容满面的。看上去还是比较开朗,和我们几个人打招呼,有时候还会说上几句。可以看得出,他虽然性格开朗,却不太机灵的样子,但也并不愚笨。人也本分,对孙洁也是很好。孙洁早就认清了自己的事实,她并不是抱着凑合的态度对待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对这个未婚夫很满意,孤儿又怎样?不聪明又怎样?可以说,除过亲戚几乎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她的童年也几乎是被当怪物一样被人隔离。而现在有个人愿意接受她,这正是她多年的奢求,她怎会在这奢求上再加上其他的条件呢?当然不会。
婚礼定在十月二号这天。因为他未婚夫是孤儿,竟然凑不齐迎亲的队伍,除过两个热心的邻里加上叫来的子侄,也才可怜的四个人。1号下班前,孙洁向我还有另一个负责打包的同事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我和同事随迎亲的几人一起上楼,这样显得热闹一些。我和同事都爽快的答应下来了。
第二天,我和同事都提前来到她家。这里是和平大道上的一个小区,应该是她爸爸单位分的房子,有些年头了,还是步梯房,她家住四楼。通过我的观察,她爸妈非常本分的人,而且很和善。这与孙洁的性格大大相反。这大概是因为亏欠,所以她爸妈对她比较宽容所造成的。
实际上,孙洁是招了一个上门女婿,但是迎亲的仪式还是要有的。而且她爸妈花掉多年的积蓄在附近为她们购置了一套小户型。迎亲队伍出发后,我和同事就下楼来,在楼梯间门口等着了。几分钟后,迎亲的几人就到了楼下,刘松显得格外精神,因为他的不机灵,丝毫没有因为迎亲队伍的单薄而泄气。
新郎很顺利的叫开的大门。屋里,孙洁的亲戚挤满了整个屋子,这与外面的冷清形成了令人尴尬的对比。
按照习俗,新娘是不能自己走下楼的。要么抱,要么背。刘松虽然并不瘦弱,但是孙洁体型却很是肥胖。刘松吃力的背起孙洁,扶着栏杆一步一步下楼来。
鞭炮声响起,小区里闻声而来看热闹的也只有一些带着孩子的老人。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要是在农村,这时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了。
我跟在刘松后面,正往婚车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喜糖撒落的声音。我回过头来,原来是孙洁的妈妈提着一大袋喜糖在撒。
在农村,撒喜糖是一种习俗,是一种仪式,还有懂行的人边撒边喊彩。大人和孩子们都一窝蜂的上来抢地上的喜糖,也跟着喊彩的人齐声回应,很喜庆,也很具观赏性。但现在的农村也不常见了。喊彩这种民间艺术几乎失传,我还是在小时候见过这种习俗。
我看到孙洁妈妈几乎用尽全力的撒着喜糖,没有喊出声。在我看来,她这是对女儿幸福的一种期许,她不会喊彩,只好通过撒喜糖来表达。同时,也把这些年来一肚子的苦水都洒落在地。可是刚刚撒了两把,就被身旁的人给拦住了。从面相上看,应该是她的姐姐或者妹妹。
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捡撒落在地上的喜糖,就连那些孩子也被爷爷奶奶拉在怀里。气氛极度尴尬,这些看热闹的人几乎快要笑出声来。说实话,我当时也十分惊讶,但是瞬间就觉得这画面极度的让人心酸。她妈妈何尝不知道尴尬,如果不是被人阻拦,就算没人来捡,她定会把喜糖撒完的。现在,这些撒落在地的喜糖又变成了一粒粒粗盐,撒在了她无法愈合的伤口上,让她悲痛万分;那一肚子要倒的苦水,又不得不重新咽回去。也就在她被拦下来的一瞬间,她身子一下瘫软,要不是那人极力的扶着,肯定会跌倒在地上。即使这样,她也没有落泪,大概眼泪早已经在女儿被烫伤的那些年就流干了。
这场景,我实在是不忍多看一眼,转过身来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我庆幸,在前面的孙洁没有看到这个画面。
此时,我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她爸妈花掉所有积蓄也要为他们购置新房了。
那两把撒落在地上无人问津的喜糖,犹如一把把刻刀,在我的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十年了,它们撒落的位置依旧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