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剧不终
我的记忆里,住着两个久远的童年玩伴。
一个是乖乖女,一个后来变成了杀人犯。
对,你没看错,是杀人犯。
但杀人犯的悲剧不是一天酿成的。所以,小时候我们还是厮混在一起的玩伴。谈不上是好朋友,因为我们一天也没有把他当作朋友来看待过。
这里说的我们,是指我和我小学最好的朋友丹。丹,就是我前面提到的乖乖女。
1
我和丹,从小学入学第一天起,就成了好朋友。
丹的妈妈是我们学校高中部的一名老师,漂亮程度一般,但气质很好;丹的爸爸是做技术和管理工作的,个子瘦高,温文尔雅,被单位常年派驻到深圳,担任分公司的领导。
和我那做医生的父母比起来,我更喜欢丹父母的职业。
一个可以在学校里罩着她;一个可以帮助她联通世界,从深圳那个地方,不断带回令内地孩子心驰神往的电子表、计算器、丝袜、无花果等。
和我那温和内敛的父母比起来,我也更喜欢丹父母直白热烈的感情表达方式。
我和丹偷偷地看她爸妈的往来信件。在她爸写给她妈的信里,无一例外,开头一定是“Darling,展信佳。”信末一定会写:“你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很辛苦,多保重。我爱你。”
父亲常年不在身边,母亲又忙于教学的丹,整天和我黏在一起。在物质匮乏的童年,两个小女孩发明了很多又特别又疯狂的玩法。
丹的家在离学校很近的一栋楼的顶层。那栋楼的结构很特别,每户顶层人家的客厅天花板上,都有一个正方形的洞口,可容下一人进出;里面是一条贯通全部顶层人家的狭窄通道,也就是说,可以从一家洞口进去,爬到别人家。正因为如此,大人们都会警告自家孩子“危险,勿进”。
天哪!这个洞口的存在,对于两个小孩子来说,不啻于丛林探险的诱惑,那点警告算得了什么?
我时常撺掇丹偷着爬进去,顺着幽暗的通道,从一个又一个的洞口看下去,内心充满成功探秘的刺激,一次也没有失手过。
当然,偶尔也有意外出现。比如有一次,丹的爸爸突然从深圳飞回来,进家门时,我俩正在头顶的通道里坐着吃零食。我和丹大气不敢出,悄悄话也不敢说一句,保持一个姿势静默地呆了很久,直到丹爸爸拿起钥匙出门去,我们才发现,两条腿已经麻得透透的。
因为离学校很近,丹的家附近,是我们放学后玩耍的重要据点。
丹家所在的楼,高度低过一旁公路的路基很多,为保路基和楼的安全,用条石沿路基所在的山崖砌成了一堵高台。有多高呢?应该是在一层半楼高左右的样子,换算下来,大概是4、5米。
夏收之后,附近农民把收割的稻草铺在高台下面的大片水泥地上晾晒。我们的花样玩法来了。
胆大一些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从4、5米高的高台上一跃而下,空中收紧小腿和膝盖,用后脚跟着地,借助稻草尽量减缓落地时的冲击。即使这样,脚脖子那里依然会有些痛感。可是,这点痛和爆棚的英雄感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我和丹其实战战兢兢,无比忐忑,但又舍不得任何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一次又一次,像企鹅一样排着队,登上高台再跳进“水”里去的队列里,始终有我们的存在。
是不是很蠢?
多年以后,我回到老家,再次看到那处长满青苔的高台,那个高度让我不寒而栗。我的胆量终于还是和身高体重的增加成了反比。
2
和我们一起玩“高台跳水”的小孩里,就有后来成为杀人犯的勇。
尽管贪玩儿,但不影响我和丹成为成绩棒棒的好学生。但勇不是,他永远没有惊喜地站在差生的队列里。我也想不起来勇有什么朋友,记忆里,在我们呼朋唤友的年龄里,他好像总是形单影只的那个例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我和丹的半个跟屁虫。
我们钻进正在施工的住宅楼里,把挂在外面的安全网当作吊床荡来荡去时,他就不声不响地站在不远处。我们冲他嚷嚷:“讨厌,干嘛跟着我们呀?”
他要么不耐烦地回答:“我玩我的,你们玩你们的,哪来那么多因为所以啊。”要么一声不吭地跑开,但不多会儿,又会躲躲闪闪,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我们爬到山上捉蝴蝶蜻蜓,他也远远地跟着,偶尔对话两句,但两国邦交绝非友善。
渐渐地,我和丹习惯了他出现在我们周围,也习惯了对他视若不见。
我们在旱冰场上练习速滑,准备参加比赛。他趴在旱冰场周围竖着的蓝色栏杆上面看。瞅准了我和丹快要掠过他身侧时,一只黄色香蕉皮从他的手里掷出,正好飞落在我的前进路线上。我重重地摔了下去,两个膝盖顿时血肉模糊。
我哭着跑回家告状,二舅舅转而告诉了他哥哥。当晚,听说他被他哥哥用军用武装皮带吊在房梁上暴揍一顿,鬼哭狼嚎得很远都能听见。
初时,我觉得太解气了;不多会儿,我又开始后悔,觉得这顿打太狠了,心里开始翻腾起一点愧疚之意和恻隐之心。
忘了交代,勇的哥哥年龄比他大出很多,和我的二舅舅同样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至于兄弟俩为什么有近20岁的年龄落差,这是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们,根本没有想过的问题。
很显然,勇挨揍是家常便饭。或许是因为不爱学习,或许是因为调皮捣蛋,他的脸蛋脖子上、裸露的腿上,经常可见明显的荆条抽打后留下的伤痕,横七竖八的几道赤红,面目狰狞地突出于皮肤表面。有男生大声嘲笑他,“伤疤快有2斤重了吧。”勇扬起拳头恐吓似地挥挥,不以为意地把头撇到一边。
这顿暴揍并没有让勇记打多久,他还是花样翻新地当着跟屁虫,不时用一些小伎俩来成功惹怒我们。但自从香蕉皮事件以后,我再不敢回家向大人们告状了。
但这不代表我和丹懦弱地忍下了。家长可以不告诉,但我和丹都有哥哥呀,两个哥哥都比我们大出两岁多。平时在家里,兄妹俩关系可以剑拔弩张,但妹妹在学校里受欺负了就必须出手,这是哥哥们的原则。
所以我哥毫不犹豫地出手了。带了几个高年级的男孩,追得勇爬到了课桌底下躲藏。我哥用两条红领巾分别绑了勇的双手和双脚,也不怎么揍他,就把他撂在课桌上直挺挺地躺着,像晾晒咸鱼一般地羞辱他。
勇收敛了一些,但还是不明所以地当着令人讨厌的跟屁虫。这种状况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丹转学离开,举家迁往深圳。
3
长大以后,我猜勇是喜欢丹的。
我想不起来勇有没有别的关系好一点的朋友,只记得他经常围着我们转,用各种方式吸引我们注意,哪怕是一些招来我们厌恶的举动。
这不奇怪,男孩子们对丹的喜欢我都看在眼里。
除开跟着我发疯的时候,丹在学校里就是一个文静的乖乖女。身材娇小,脸庞酷似洋娃娃。微微自来卷的头发服帖地被扎成小辫;眼睫毛长长地向上翻卷着;脸上带着点婴儿肥,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还有两个小酒窝;下巴上长着一颗大大的美人痣。
她就像是水做的小姑娘,一点小委屈,就会让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除开爱吐舌头,还爱脸红,一点小羞涩,就会让她的脸瞬间变成一个红苹果,一直红到耳朵根儿变成粉红透明色。
所以,在她面前,老师通常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调皮的男生们也比较收敛,但同时也喜欢有意去招惹她。我想,丹大概是那种能激起很多男生保护欲望的小姑娘,而我不是。
我像母鸡护雏一样照顾着丹。有男生欺负她,我会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动用我学习委员的那点威严恐吓人家;丹的作文写得奇烂,越想写好越写不好,渐渐对作文心生恐惧。每次,在她盈盈欲滴的眼泪面前,我都无奈地举手投降,代笔了她几乎所有的作文作业,除了语文考试。
在丹转学,我上了初二以后,有一位个子不太高的男生专门跑来比划着问我,“你说,两个人在一起,就好比两根筷子在一起,是高低落差非常大好看,还是差不多高矮好看?”
我笑着回答,“应该是差不多高矮的好看吧。”
男生放心地走回座位,开心地给远在深圳的丹继续写信。
我想,惦念丹的男生队列里应该有勇。
只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问“筷子在一起怎样才好看”的朋友吧。
4
丹走后,勇好像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们初中开始分快慢班,我进的是快班。
后来,关于勇,我只听到过三次消息。
第一次,是他离家出走,是真的离家出走。他给家里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果没有混出息,我就不会回来。”就这样,他在留下一句狠话后,就在初中生的年龄里,开始闯荡世界去了。
偶尔,我会想起这个人。不知道他在离家出走的日子里赖以生存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在那个叫做“社会”的复杂环境里学会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第二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我备战高考的前夕。一夜之间,我家所在的那个三线工厂沸腾了,勇犯下的事儿轰动一时。
他在前一天的夜里潜入了单身职工宿舍楼的一个房间里,冲着一个调令已下,第二天就要离开的大好青年,残忍地连捅十几刀,杀死了一个同样年轻的生命。
起因微小得让人难以置信。只是因为几天前,在食堂买饭时,两人发生过一点小小的争执。
听说,勇杀人后没有选择逃走,而是在家里等着公安人员找上门去。最后,配合地束手就擒。
在医院工作的爸妈不断给我带回消息。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在被接到厂里时,仍然不明就里。在知晓真实消息后的下一瞬间,就晕厥在地;醒来后,又几次昏迷,身边医护人员寸步也不敢离。
爸妈唏嘘:这么小的娃儿,怎么就下得去手?
听说,被杀害的好青年当晚刚刚结束大家为他安排的送行宴。如果不是喝多酒,从小练有童子功的他,两三个勇也不是他的对手。大家都猜测,勇早有蓄谋。我不知道,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是不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被害青年的遗体送去火化那天,全厂的男女老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自发地站到了街边上,为这个无辜可怜的年轻生命送行。
棺椁里,他的好朋友们把他喜爱的足球等一应物品放了进去。他的球友之一,我年轻的数学老师难过得两眼通红。
落泪之余,我才想起来,我甚至都不知道离家出走的勇什么时候回到了厂里,又什么时候接他父亲的班做了一名工人。
如果勇和我差不多大小,那么,他应该是刚满18岁不久。18岁让他有资格成为一名工人,也让他必须领受成年人犯罪后应当受到的刑罚。
最后一次听到勇的消息,是在他的判决书下来之后。没有任何悬念地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听说,厂里原本计划用闭路电视录播枪决执行过程,以平民愤,但最终还是放弃。
好像是因为,这小子在被押送前往刑场的路上,一路高呼着“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从容赴死。
勇就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从不被人关注的阴暗角落里,走入了人们的视线焦点,让我们永远地记住了他,再也无法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
5
我和丹的书信联系一度止于我高二转学去了外地,大学时又重新接续起来,直到她工作多年以后,移民去了澳大利亚。
丹的信写得不像作文那么烂。一点点的,给我讲述她的校园生活,和我一样的青春烦恼,还有她的工作和爱情。虽然也有阴天,但多数时候阳光灿烂。
丹寄来的照片,我会给小学同班的几个男生看,他们会说:“越来越漂亮了。”怀念里还夹杂着几丝怅然。
我在给丹的信里写:“还记得那个小学同学勇吗?他先是离家出走,回来后又成了杀人犯。”
丹回信一通唏嘘感叹,问:“为什么会这样?”
我答不出来。
我似乎看到,少年时的勇蹙紧眉头,不耐烦地说:“哪来那么多因为所以。”
当一个人失去了对这世界卑微的喜欢,是不是骨子里就只剩有暴戾?
文 | 剧不终
图 | 据CC0协议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