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花 (4)

暑假很快过去,又到了桂花飘香的九月。我念小学了,还是像往常的每个清晨一样和村里的伙伴们结伴一起去上学。到了学校,依然和以前的同学一起坐在教室里上课。新学校的操场是水泥地面,即使是下雨的时候,也可以在雨中的操场跑上一圈。再也不用担心会沾一鞋的泥,再也没有人会在屋檐下大声地说:“小泥猴子,快给我回来,再不回来我可要打屁股了!”

我不喜欢这里,我的同学们也不喜欢。上课回答不上问题,会被罚在教室背后罚站。上学迟到的,会被罚站在门口。上课和同学讲话,会被打手心。这些都是我们以前没有遇到过的,也是我们不喜欢的。但是,不管喜不喜欢,时间它依旧如往常般悄悄逝去了。一转眼,我九岁,上小学三年级了。

一天晚上临睡前,母亲把我的手放到她肚子上。

“春晓,这里面住着你弟弟。”她脸上带着幸福而神秘的笑容。

“弟弟,弟弟!你怎么还不出来?”我欣喜地对着她的肚子轻声叫着。

母亲赶紧捂住了我的嘴巴。“嘘!可不能大声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有小弟弟了。”

我有些似懂非懂,几个月前张巧巧她娘也给她怀小弟弟了。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来了很多人,带走了她母亲。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圆滚滚的肚子就焉下去了,手里却没抱着小奶娃。张巧巧说,是那些人把她的弟弟杀死了。我知道不能让别人知道母亲有小弟弟了,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定要保护好弟弟。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每天早上她都要用棉布将肚子缠起来,再穿上宽大的衣服。即使是这样,也能看到她明显隆起的腹部。村里有些妇女开始试探着逗我:“春晓,你妈妈要给你生弟弟啦,生了弟弟,她就不会爱你了!”

我总会生气地辩驳说:“才没有呢!我们家最近天天吃肉,我妈妈是长胖了,我们一家都长胖了。”

我的心像一只惊惶不安的小鹿,表面上却努力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出来。

然而命运它就是这样充满了恶意,你越怕什么,什么就会来敲响你的门。一天晚上,我们都已经睡下了。突然来了很多人,把母亲从床上拖出来,母亲挣扎着拼命抵抗。两个男人分别架着她的两只手往外走,她光着的脚在地上徒劳而倔强地蹬着,蹬着。像是希望地下生出一只手来,紧紧地抓住她,把她留下。

我哭着跑过去,想要抱住她,却被村上那个胖胖的妇女主任给抱住了。我尖叫着,挥舞着手臂用力挣扎,用尽所有的力气打她,掐她,揪她,扯她的头发和衣服。她疼的哎哟哎呦直叫唤,抱着我的手也松开了些。这时,父亲已经被三个男人摁倒在地。一个男人轻蔑地笑着走过来,把我的两只手握住。他的手臂像坚硬牢固的铁钳,我用尽全力挣扎也不能让他放松半分。眼看母亲的身影越走越远,我知道,在小路的尽头停着一辆车。那个冰冷的怪物将要把母亲带去医院,我的弟弟将会在那里被杀死。

我绝望且愤怒地大叫一声,用力地用头去撞那个男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竟被我撞的后退了几步。他的同伙们都笑了,他们讥笑他的弱不禁风,竟然差点被一个孩子撞倒。他恼羞成怒地扇了我一巴掌,我尝到了带着铁锈腥味的血的味道。这味道令我绝望而兴奋,我大叫一声咬向他的手臂。这群坏人,这群将要杀死我弟弟的坏人!

耳边是母亲渐渐远去的哭喊和父亲绝望的哀嚎。我被绝望和悲愤的情绪折磨的快要发了疯。这股力量支持着我拼命地咬着男人被我咬在嘴里的那块肉。很快,他就尖叫了起来,急忙用一只手来捏我的下颚。这是村里的大人用来收拾耍横咬人的小孩子的办法。被这样捏住之后,小孩子的嘴巴就会不由自主地张开。我以前每次这样咬人,大人们就这样捏我,每次他们都成功了。然而今天,我的下颚酸痛的像是要碎掉,口水和着嘴里的血连成一条线从嘴里流出来。然而,我并没有松口。

很快,我便尝到了血的味道。我很意外,他的血竟然和我刚刚尝到的我自己的血的味道是一样的,颜色也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黑色。他的血和我从嘴巴里流出来的口水一起滴落在地上。竟然是鲜艳的红色,和我自己的鲜血一样。那他的血,一定是很脏的,我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然而他脏污的血竟然奇妙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想要尝到更多他的血。我似乎陷入了一种兴奋的狂热之中,像是刚喝到第一口血的狼崽子。急切地想要更多,更多。男人开始用另一只手揪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往后拉,因为拉扯,我的头皮像是要从我的头上分离出来。我的双目充血,我的脸颊通红。有拳头落下来,我却不觉得痛,直到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床上。奶奶,婶婶,还有邻居的姨娘婶子守着我。我的牙齿酸疼,满嘴的腥味,似乎还有一块什么东西。我趴在床边将它吐了出来。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地上一块暗红色的血肉。我有短暂的疑惑,旋即又想起昏睡前那一幕噩梦般的惨剧。那是那个男人的血肉。我再也抑制不住恶心,趴着吐了出来。我吐了很久,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般。中途因为力竭而停下过几次,婶婶见我没吐了,给端水过来。我漱了口,喝一些下去,又接着吐了起来。这样来来回回几次,直到精疲力竭陷入昏睡之中。睡梦中,我听到断断续续地谈话声。

  “真是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

  “也不知道是谁去举报的!”

  “准是不愿意别人生儿子的黑心肠吧!”

“真是可惜了,都六个月了,孩子都成形了,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听着这些声音,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是一个梦吧!等我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然而第二天,我在疼痛中醒来,这浑身的疼痛都在提醒着我,这不是梦。

  我走出房间,去母亲房里去照镜子。母亲房间里的红色衣柜上,有一面大镜子。家里静悄悄的,父亲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看着镜子中那个鼻青脸肿,双目红肿,披头散发的女孩,差点没认出自己来。太丑,太难看了!这一刻,铺天盖地的,属于小女孩的委屈和伤心席卷而来。眼泪奔涌而出,嘴巴和脸扭曲成难看的幅度,那张鼻青脸肿的脸现在丑的面目全非了。我对着镜子,调整出一个自认为好看些的表情继续哭。却失望地发现,我的脸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好看一些。抱着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心态,索性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哭着。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我精疲力竭,喉咙干涩而疼痛的再也发不出声音。像是有人在那里撒了一把盐,再撒上一把辣椒面。干涩而辛辣地疼痛。我坐在地上,靠着衣柜,感受着身上的疼痛像潮水般一阵阵向我涌来。口很渴,却不想去喝水。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小弟弟还在吗?爸爸是去接妈妈了吧?我乱糟糟地想着,竟然在疼痛中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我在朦胧中听到渐渐向我走进的脚步声。睁开眼睛就看到父亲扶着母亲走到了门口。母亲的手放在肚子上,仿佛轻托着肚子里的弟弟。然而,那里焉下去了,里面空空如也。在之前的几个月里,母亲为了掩饰日渐隆起的肚子,每个白天都用布条缠住它,再穿上宽大的衣服将它遮住。从不敢在白天这样光明正大地将手放在肚子上去抚摸她的孩子。现在她终于在白天光明正大地用手抚摸着她的肚子了,里面却已经没有了她想要抚摸的孩子。那里曾经有过一个生命,现在已经没有了。

  想到这里,我感到了恐惧。在她没有回来之前,我一直盼望着她回来。现在她回来了,我竟不敢走进她了。

  “春晓,快起来,地上很潮,你会沾上湿气的。”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向我走来,待她走进了,我才看到她满脸汗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她伸出手要拉我起来,我没有把手给她。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靠着衣柜站着,恐惧而哀伤地看她。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觉得很害怕。就像是被神仙扔进一个可怕的噩梦里,神仙对我说,想要从这里出去,就要去打开门走出去。可是在门上有一个按钮,如果碰到了那个按钮,噩梦就会成真。我既渴望走出这个噩梦,又怕碰到门上隐藏的按钮,不小心将噩梦变成现实。现在母亲身上就有着这样一个按钮,我既渴望扑到她怀里,又害怕碰到她身上的按钮。最终,我侧身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父亲在身后问:“春晓,你吃饭了吗?

“吃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快速地往外走着。穿过院子里的小径,竹篱的院门是开着的,家里养的鸡鸭都跑去了外面。我走出去,把门关上。转过身来,看到到处乱跑的鸡鸭,又把门打开。顺着路往外走了几步,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安,又走回来把门关上。虽然它除了能拦住鸡鸭,什么也挡不住。

我穿过村子,正是正午的时候,人家屋顶上升起了袅袅青烟。有做好午饭的,站在自家院子里叫着家里还没有回来的回家吃饭。一只猫咪躺在路边懒懒地晒着太阳,一副安静祥和的美好景象,这一切和往常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我看着错落有致的房屋,心里想着昨晚睡梦中听到的那句话“也不知道是谁去告的密”。“准是见不得别人生儿子的黑心肠吧!”

是啊,是谁呢?是村里的人吗?他们平时都很友善,怎么会?!我心里乱糟糟地想着,越想越心惊,越发觉得可怕。在村口遇到张小明和他父亲。“春晓,你妈妈刚回来,你怎么还往外跑?”张伯伯一脸关切地问我。

我看着他略带责备的脸,心里想着:“会是他吗?会是他吗?会是他吗?”也不回答他,径自走了。

村口有两条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大路通往城镇,小路通往田野,昨晚母亲就是被汽车从大路上带走的。我走上了小路,水稻已经收割了。田野里堆着高高的谷堆,我沿着路走到自家的稻田里。走到地里,找了最中间那个最高的,把稻草扒开,拔出一个小小的洞穴,钻了进去。里面很温暖,小小的空间里充盈着稻草的清香,阳光温暖的味道,还有我和父亲母亲滴落的汗水的气味。我把自己藏在里面,卷缩成一团,感觉温暖而安全。

直到傍晚的时候,二婶才找到我。彼时,我已睡着。她蹲在洞口,伸出一只手进来将我摇醒。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眼里有欲滴的泪。

“春晓啊,你咋跑这里来了,快出来跟婶子回家,你妈在家里等着你呢!”

我迷糊地钻出来,茫然地看着她。她伸出手来拉我。“春晓,跑!快跟着婶子跑,跑快一点!”

我跟着她跑了两步,然而我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过饭。此时只觉浑身都没有力气,大脑发昏双腿发软,差点摔倒。

“哎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婶子急的跺脚,看我这样也没办法。只好蹲下身子,将我拉到她背上背起我跑。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你妈大出血,怕是不行了。在家等着见你最后一面呢!”

我急了,“二婶!不兴胡说!”挣扎着要从她背上下来,二婶打了个陡咧,差点摔倒。

“哎呦!我的小祖宗!”

“你放我下去!我要下去!”

“好好好,你自己下来跑吧!婶背着你也跑不快,你要跑快些,不然就真的见不到你妈了!”

见不到我妈是什么意思?我妈怎么会死?不!不会的,婶一定是在骗我!

院子的门开着,家里聚集了很多人。有低沉压抑的哭声传来,我穿过人群,来到母亲床前。她的脸更白了,像一张白纸一般,嘴唇也和脸的颜色一样。她脸上挂着泪,眼睛大睁着望向门口。看到我,她笑了起来。

  “春晓,到妈妈这里来。”她的声音微弱,像是要被风吹走。

  房间里响起了谁失控的哭声,被爷爷呵斥着赶出去了。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冷,像冬天里的冰。冷的我心都在颤抖,我把它捧到嘴边,把嘴里的热气呵给她。像冬天里,她无数次为我做的一样。一口,一口,又一口,可是还是很冷。喉咙很痛,心口也很痛。那里仿佛被一只大手捏着。用力压迫和挤压着我的胸腔,像是要将它捏碎一般。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春晓,对不起,妈妈不能看着你长大了。”

  “春晓,妈妈希望你这棵小草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但是,即使没有长成大树也没有关系。你只需要努力的生活,拼尽全力去追逐梦想。如果还是不能实现它,你还是和众多普通人一样,那时,你也一定要记得接受这样平凡的自己,和平凡的自己握手言和。因为只要是用尽全力拼搏过的人生都是完美的,都是美丽精彩的。”

  “春晓啊,妈妈爱你。”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缓缓闭上了,我愣愣地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她脸上还挂着泪,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淡蓝色的床单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春晓,来和婶子一起出去,让你爸给你妈换身干净的衣裳,她好穿着上路。”二婶过来拉我。

“不,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妈也不走!”我扑到母亲身上紧抱着她,慌张地说。

“把她抱出去吧!时间长了,淑贤的身体硬了,就不好换衣服了!”奶奶说。

  二婶和姑姑一人架着我的一只手,把我半拖半抱地带了出去。张小明的妈妈,端了盆水进去,又关上门退了出来。房间里传出父亲低沉压抑的哭声,过了很久,他打开门走了出来,手里端着被染成鲜红色的血水。

  二伯和几个叔叔抬来了一个棺材,把它放在了堂屋里。奶奶走过去拍了拍棺材,叹着气说:“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啊!我这个老婆子没用上,倒让我那苦命的媳妇给抢了先!”

  父亲将母亲抱出来,放进了棺材里。我看着棺材的盖子缓缓合上,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真的死了,将要去到另一个冰冷黑暗的世界,我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死了,我将要变成,哦,不,是已经变成没妈的孩子了。

  “妈——妈!”我凄烈地叫着她,想要扑过去抱着她。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母亲下葬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出葬的时候,雨尤其大。像是谁在天幕打开了一道口子,天河里的水从破洞里倾泻而出。我捧着母亲的灵位,走在送葬的队伍中。大雨落在脸上打的生疼,眼睛都几乎睁不开。脚下的路满是泥泞,每走出去一步,都要滑出去很远。然而,我竟没有滑到。走到墓地,下葬,烧纸钱。雨太大了,从塑料袋里刚拿出纸钱,还没来得及点燃就已经被雨淋的糊成一团,香烛也点不燃。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是老天爷在为淑贤叫冤啊!

  “是啊!都是那个举报的人造的孽!”有人附和道。

  我听着他们得话,听清了,却没有听懂。为什么是举报的人造的孽呢?母亲明明是被那群面目狰狞的坏人害死的,他们才是凶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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