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高症人

我从兜里抽出了一包烟,里面只剩三根烟了,我抖了抖手,倒出其中的两支,一直递给了张,一支给自己,另外一支留给我的口袋。

张坐在我的对面,他接过了烟,在身上摸索了半天,然后从裤子后面的兜里拿出了个打火机,点了两三下才点上,然后又把打火机扔给了我,翘起了二郎腿,然后如饥似渴的抽起了烟。

“他妈的,都两天没尝过烟的味道了,嘴巴里淡出了个鸟了。”他感慨道,然后拿起了桌上的杯子,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我和张就这样坐在夜市的路边排挡,两个人在大寒冬里哆哆嗦嗦的在路边吃着东西,我们跟老板谈了谈,在外面吃能不能少收个桌子钱。老板同意了。

今天下午张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了。于是晚上就把我叫出来跟我谈。我知道他为了这件事策划了很久了,苦于找不到人。今天既然能找到他一定很兴奋。

张想玩的是高空跳伞。

当时我在吃面,一开始没听清楚,就说:“好。”等我意识过来的时候,大排还咬在嘴里那,要不是咬着那大排,我估摸着我舌头都断了。

我连大排都来不及嚼,就吐了出来,问他:“你刚才说啥玩意?跳伞?”

他点了点头,说:“就是电视里经常会看到的,一个人全副武装,站在直升机里,纵身一跃的样子。”

我想了想,我记得我在电影里看到这种镜头多过我听说这个事,就我而言,我只看过天空偶尔划过的滑翔机,带着嗡鸣的发动机的声音,每当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都知道,那里要有滑翔机来了,于是我就抬起脑袋,转了一圈又一圈,妄图在广袤的天空里找寻到发出声音的黑点。

跳伞于我来说又是另外个概念,我回想了一下,如果除开电影不算,我也就在什么军事节目上看到演习的士兵们一个个从空中跳下来,不过他们都是抓着根绳子顺着下来的,要真说跳伞,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你就他妈的是做梦,跳伞那玩意我就在电影里看过,就你这挫样还想去跳伞?赶紧吃完面洗澡去了。小心明天去迟了店长扣你薪水。”

只可惜在陆地上的速度毕竟是有限的,于是亢奋的人把目光投向了天空,我不得不承认重力的发现于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不费力的就能感受风在耳边呼啸,那种气流将自己托起,在空中就像在水里遨游的感觉,大抵是没体会过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跳伞大概就是这样的运动,而我想这大概也是吸引张的地方。只不过他梦想的萌芽并未被我的直言所抹杀,而我反而被他的梦想所吸引,在第一次的讽刺之后,我竟然会跟着他讨论跳伞的计划。

我想了想也对。

我们吃完饭的时间大概是晚上7点,我待的店早上要7点去,关门的时间是10点,每个月有5天假期,店员自己错开就好。张待的店早上8点去,关门时间是9点,每个月也是5天假期。薪资我们差不了多少,大概也就是这个城市的底层偏上,于是我们每每看到城市平均工资出来时,我们都会自豪的说,老子过线了。

我们在各自的店里待得也算是好好的,工资其实也过的去,但是为了他的跳伞大计,他辞去了那家店的工作,转投向另外一个店面。一个月多了500,但是关门时间是11点,每个月没有假期。

“等我凑齐了跳伞的钱,我就重新回那家店工作。毕竟这家店日子过的比那家店要苦多了,不过我也算是在为我的梦想奋斗,是吧?”张对我说。我不置可否。

”我跟你讲,我昨天在上网的时候查到了哪有跳伞的活动了!“他看起来很激动,但是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

”要多少钱?“我一语就点出了关键所在,因为他亢奋的样子一下子就消了下去,就跟个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本来容光焕发的面色也突然就黯淡了。

”要万把块那,老子省吃俭用存了都快四个月了也才存出四千块,就算把老本都拼出来也就八千啊。”他叹了口气,诉说着自己的无奈,但是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行了,看你这幅鸟样就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我这还有四千,就先借你吧。要是还不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听完我说的话,张的眼睛里一下就燃起了希望的光芒,这一度让我怀疑他刚才的演技简直能荣膺奥斯卡奖,技术与国际影星并肩了。不过他立刻就问我,“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我承认我没考虑过他会问这个问题,就我来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去那个莫名其妙的高空跳伞,但是那其中的确有股魅力吸引了我,让我为这个选择深深的纠结着。

“我嘛,就再看吧。迟早的事情呢,反正我也不急,你就先去吧。”我就这样回答他了,然后夹起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烧成的肉,伴着一口酒,吞了下去。

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了个公文袋,边打开边跟我说,”我就是向那边提交了个申请,他就给我发来了这玩意,说是让我自己看合同上面的东西。“然后就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大叠大概是条款的东西。

我看到这条款心里就犯嘀咕,这种条款是我最讨厌的东西了,莫名其妙就列了几十条出来,而且术语用的一点都不通俗,让人看的迷迷糊糊的,稀里糊涂的就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下去,结果要维权的时候他又在一个很隐晦的角落笑嘻嘻的告诉你条款上说明了这点了。这不是明摆着坑人么?

但是张很认真的拿着条款在那细看,他的表情很富有戏剧性,看条款的时候眉头皱在了一起,时而又松开,最奇怪的是偶尔还能笑出声,要不是这大黑天的都没什么人,我一定要坐的离他远一些。

”都说啥玩意了。“我问他,因为他把头都快埋进了条款里了。

”没啥。“他表情突然变得很平淡,然后就把条款放进了公文袋里,继续吃东西喝酒。

我当时也是酒喝多了,根本就没看到他的表情,他既然说没啥了,那我也没继续问。两人就管自己吃东西,继续喝酒。酒这东西就是喝多了就自顾自的喝,莫名其妙的那天晚上我们就各自喝了十来瓶,然后互相搀扶着回了出租屋。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张已经出门了,他本来早班比我晚一个小时的,但是今天却突然起的这么早,特别是在昨天晚上还喝了那么多酒的情况下,我自然感觉有些奇怪,只不过头痛让我暂时抛弃了这些疑惑,按着脑袋开始洗漱。并且打个电话给店里说今天自己请假。顺便又打了个电话给张的店,得到的消息是他辞职了。

“电话对面愣了一愣,然后也骂了过来:”你他妈的说什么,大清早的,瞎嚷嚷什么呢?“

还跟我装傻?我心想。接着问他:”你在哪呢,客车上还是火车上啊?敢不敢让我听听气流的声音?”

这回他算是听明白了,感情我是以为他已经去了,于是也劈头盖脸的就骂回来了:“你给我滚蛋,我还没走呢,瞎说个什么玩意。老子现在在超市,等会回去了再教训你。”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没缓过神来,这货去的是超市?那他辞职干嘛。并没有过多的纠结于这个问题,我先出去买了份早餐,几个肉包和一杯豆浆。在屋子里吃了起来,刚吃了一半,门就被打开了。张就在门口。

“你说你他妈的是要干嘛?电话打过去骂我的声音我估摸着隔着个货架的老大妈都听到了,你说你是脑子进水了吧?”他在电话里骂我还没骂够,回来接着骂。

我自觉理亏,也不敢大声回击他,就小声的说了句,“我还以为你已经滚蛋了呢。”

“滚蛋?滚毛蛋。”他把买来的东西往床上一丢。然后坐在了椅子上。从床底下拿出了公文袋,丢给了我。

“自己看吧。”

条款这种东西在不懂的人眼里看起来就跟小时候的抄书一样,几份下来格式都是一样的,套用的语言也是类似的,人们把这叫做官方语言,就是那些让官方的人看懂的东西。只不过对于我和张这种勉强算是拿着高中毕业文凭的人来说,看得的确是有些力不从心。

所幸张知道我和他是同一个水平线的人,在第二张的中间位置一行字圈了一个大大的红圈。

“有严重恐高症的人群禁止参与本活动。”

我愣住了。

张有恐高症,我早该想起来这点的。或许是因为我们都被梦想死死的困住,却没有看清梦想外面的东西。几个月前他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居然没有立刻指出这个问题,并且在几个月以来我都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是视若无睹。

我拿着纸呆了很久,张坐在了椅子上,一直看着我,看我半天没反应,叫了我一声。

”看完了没有啊?“

我被这声叫喊拉回了现实,没多想就把那纸对折了。他看我把要吧把纸对折了,立刻出手阻止了我。

“你干嘛啊,万一这纸不能折呢。”他从我的手里夺过了条款。就像拿着什么珍宝一样的把几张纸弄得方方正正的塞入了公文袋里。

“还整理个什么啊?没看到那里写着禁止恐高症参与么?没戏拉!”我没好气的说。

他整理好后又把公文袋放回了床底。然后走到门口,拿起了一个塑料袋。

我这才发现他从超市回来后带的塑料袋,我看到了一团巨大的东西在塑料袋里面。

他拿出了一条巨大的麻绳。

”你买这东西干嘛?“我带着不解的眼神问他,他并没有搭理我,而是在拿出来之后抖了两抖。然后就示意让我跟着他。于是自己就管自己出了门。

我们在的出租屋或者说是公寓是这个城市最便宜的几个地方之一,但是也算是离市区比较近的地方。一个不大的房间,邻居是一群不大的房间,出了门就是户外,和邻居公用一排洗漱台,就像以前在学校的食堂一样,带着上个世纪90年代的风格。上厕所还得跑到这条街的尽头。

我出门的时候张已经开起了他的电动车,那条大麻绳就被放在电动车上。我利索的上了他的车,问他要去哪。

“郊区吧。”

我被他的回答惊到了,一个人带着一条麻绳要去郊区。这在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就仿佛就像是要去挑个好地方自杀,死了之后也能待个好地方的感觉。而在我看来这更像是梦想破裂之后流出的味道。张有很严重的恐高症,他曾经告诉我他以前上学的时候班级在五楼,他就是静静的站在教室外面的栏杆边都感觉一阵眩晕,当时他们班有个同学在后面想吓他,然后轻轻的推了一下他。他仿佛就像没有知觉没有反抗一样,身体往前一倾就越过了那根并不算高的栏杆,整个人被栏杆拦腰截住,前半部已经在楼外面了。他的同学吓傻了,立刻把它往回拉。而他自己恍若没有发生一样。只感觉天地一阵翻滚,一点力气也用不出。

想起了他对梦想的执着以及梦想与现实的落差我当即警觉的问他:“你要干嘛?”

他怪异的看了我一眼,“瞎他妈想什么呢,来了就知道了。”

我侧过头看了看他脚边的麻绳,还好,只有一条,看来应该不是去自杀的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心凝形释,鼻子里突然窜进了一股田园应有的芳香,说窜进或许不太得当,更准确的说应当是一直被我主观忽略的气味一下子就给了我大脑一个激灵。这郊区让我闻到了乡间的味道,那种翻腾的稻谷的味道,还有那些被剥去的糠杂在一起混出的味道,我将视线投向了路边的行道树,城市的行道树大多都是梧桐,河边的小树一般都是杨柳,而这里的行道树我见也没见过,生长的很挺拔,枝叶散开的形态杂乱无章,仿佛能够罩住午后炎炎的烈日所照耀出的光芒。我又看向了从一棵棵行道树间隔中闪过的远方的田野,那种金黄的气息在旭日的照射下似乎将光反射到了我的眼睛里,照的我睁不开眼。

车停下时我不知道张开了多久,反正我已经迷失了方向,这里是哪里?还属于我原来呆的城市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前已没有什么田野,只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流,和刚才的金黄形成了巨大的落差,而在更远的地方也许还会出现田野,只不过被这周围的树给挡住了罢。

但是他接下来的动作着实吓到了我。

只见他在附近的大树边站住,然后就开始往上甩绳子,我当时就吓破了胆,刚刚还排除了的自杀可能立刻又在我内心升起。张的动作简直跟旧社会饱受苦难经历无处排解而又到处受人挤兑的底层妇女最后只能用自杀来解脱的行为无异,更写实一点就是宫廷剧中某位贵人在冷宫中不停的往房梁上甩绳子的动作分毫不差。我当即就下了车,边走近他边大喊:

“你这是要干嘛?想不开啊你?“

他听到我的话转过头来白了我一眼,继续管自己丢绳子,我看他并没有什么要自杀的意思,那白眼甩的我神魂颠倒,我就站住了看到到底要玩什么花样,要是他能从哪里变出个椅子来上演一出宫廷磨难大戏我一定会恳求他在变个摄像机出来让我拍拍他。

张不停的往一根看起来有一个人粗的树枝上甩绳子,因为麻绳太重,而树枝太高,每次甩不是甩的太低就是甩上去立刻就溜了下来。他抓耳挠腮想办法的动作着实逗乐了我,我索性坐了下来看他到底要干嘛。

终于,他似乎是完成了他想要做的动作,那便的确是像上吊的准备工作一样把绳子甩过房梁一般把麻绳甩过了树枝。

而后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把绳子的一段牢牢的绑在了自己的腰上,打了两三个节。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就把绳子的另外一段往我这一丢,说道:“赶紧的,克服恐高A计划开始。”

A计划?还有B计划?我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走到绳子边捡起了绳子的另外一头。然后他告诉了我他的计划。

”你呢就先把绳子拉直,然后听我号令,我喊一二三,在三的时候我就死命往上跳,你呢就死命的边往后跑边拉,一定要拉住我!然后我说停你就固定住。这样我就能适应这个高度了。“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好笑。

我没有去指出他计划千万漏洞中的任一,而是默默的走到离他足够远的地方按他说的站好。我没有权利去打击一个追求梦想的人,特别是当他一马平川的通往梦想的路突然间出现了个小小的沟壑抑或是山丘时,我没有理由告诉他这是无法跨越的,梦想也不在这个障碍后面,这个障碍后面只有千千万万的障碍。

因为比起他来我只能算是连梦想的无从追逐的人。或者说害怕追逐的人。

我也是个恐高症患者。

我没有勇气去说出这个事实,于是当时我就打定主意不陪张去参加这个活动。或者说双双放弃,因为他也是恐高患者。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对梦想的执着超过我何止二三。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把梦想摆的位置有多么靠前,几个月前他谈起换岗位的事情突然间历历在目,他说自己想要经历的神情或许是我见过的他所给我看过的表情中最坚定的一个。我这才发现我们两人似乎有点渐行渐远,对于我的梦想我总是躲躲闪闪,就连这些最基本的,最愚蠢的努力都不曾付出。我该如何追上他的步伐?

”你在傻愣着什么啊?准备好了没有啊!“张的喊叫把我飞向外太空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当即浑身一抖,底气不足而又支支吾吾的回答他,”准备……准备好了。“

他端详了我一会,终于确定了我回神了后,嘟囔了句什么后喊道,”那我开始了啊!一,二。”

他在喊三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开始下压,而我也抓紧了绳子,当他的三一出口,我就立刻往后冲,只感觉绳子上一开始没有什么力气,刚拉了一丢丢,就感觉一股巨力想要把我拉回去,而我能做的只是握紧绳子,脚不停的在地上摩擦出一个坑来踩住,然后又往前一点,往前一点。

一点一点的往前踩出小小的脚印。我的心里想的全是张对他梦想的付出,我只是告诉自己自己也应该付出些什么,不管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总该出些什么的。

走了一小段后我终于意识到如果我在往前我可能就要被吊起来了,我艰难的握紧了绳子,我觉得我两只手的虎口可能已经渗出了血丝,我尽量保证绳子没有起伏,用尽全力的缓缓的转过了身子,看看张的状况。

“还成么?!”他似乎听到了我给他的喊声,挥了挥手,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成还是不成?我并不知道他的恐高让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有些旋转了,再加上被绳子拦腰截住,整个肚子都承受着身体的重量,那种压力让他基本说不出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我感觉他应该快受不住的时候,就缓了缓手上的力,一点一点的把它放了下来。

他是整个身体一起倒在地上的,当我把绳子放出了一点我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以一个死人的状态横躺在空气里,于是我加快了放绳子的速度。他落地的姿势就跟没有知觉一样,整个人对着地面直挺挺的下去了。我立刻跑到他身边,把它翻了过来,而直到走到地上他终于回过了神来。傻笑的看着我,“没事,我能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怒斥他这件事可以作废了?还是安慰他他不适合做这项极限运动?

我忍住了我的谏言。我连劝他的勇气都抛在了一旁。

那个下午我就一直那样陪着他在那里执行所谓的克服恐高计划。随着一次次的练习,他无神的状态次数也是越来越少,能上的高度也从后来我们测试的一米一直走高到了两米半。不过期间他估计把自己的早中饭都吐了出来,那种从大脑瞬间停止思考的状态回到正常的状态大概让人大感不适。

那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我问他什么坚持着他继续这个计划。他告诉我说,大概是一股子不怕死的劲吧。

我和他又是在那个熟悉的大排档门口一起聚头。我们首先干了一杯,我看出了他在发抖。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兴奋的还是被这寒冷的天气冻得。我这才感觉到今年的秋天和冬天似乎掺杂在了一起,我记得这才九月刚过刚是十月,却依旧有十二月的寒冷。

“车票是什么时候的。”我问他。

“下个星期的,现在订便宜。”他嚼着什么东西,而且还在往嘴巴里塞东西。

我和他再有一个星期就开要分开,他就要去追寻那个梦想。而我就将在这里等待着他回来。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去么?”他终于点到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我喝了口酒,说道:“我当然也想去拉。但是钱就这么多,只能凑出一个人的钱,我再怎么想去也只能等下回了吧?不如就让你先去,然后回来后教我怎么耍,那我下次去的时候就轻车熟路了,你说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了我的说辞。然后又举起了杯子,说道:

”为我成功归来举杯。“

我和他干了一杯酒,然后又拿出了两瓶酒给了他一瓶一口气喝光了。

那天早上我一大清早的就起来了,我在起床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今天就是分别的日子了。而昨天晚上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我看了看表,才五点多,于是走下了床,踢了还在酣睡的张一脚,后者则是抖了一抖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然后左看右看,看到一脸不耐烦的站在旁边的我。立刻臭骂道:

“你他妈的干嘛呢,大清早的,春梦都要开始了。”

“我没记错的话你那票是六点半的吧?谁他妈的让你买这么早的票的,赶紧的,利索的走起了。”我边说边穿裤子。

“还不是为了省钱么。”他小小的嘀咕了一句,然后就溜下了床,开始穿衣服,然后和我一起出去洗漱。匆忙过后已经将近六点了,带上了什么必要的东西,正准备开车走的时候,他突然一副“哦!还有样东西”的样子,下了车,跑进了屋子里,我跟着他进去,只见他伏下了身子从床底捞出了那份公文袋。那份上次我看完后就不曾动过的公文袋。上面已经积起了一些灰尘。他吹了吹气,然后又擦了擦。对我示意出发。

清早的列车在我们这个站并没有多少人乘坐,但是当开始排队的时候,四面八方似乎涌来了这个车站所有的人,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拿着行李,淡漠的注视着前方缓缓前进的人流而又嬉笑的和身边的人谈天,我突然感觉到一股悲凉涌上了心头,此刻我突然想不顾一切的买一张票陪着张一起追寻梦想的足迹,只可惜这种想法只是片刻便被我扼杀在脑海,我知道我的情况。

张通过了检票站后,我在护栏的另外一边把行李给了他。我费了大力气把行李抬起然后递给了他,他也花了大力气把那玩意接了过去,其实我们都不清楚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也许他只是为了让这段旅程看起来不是那么空虚。

“走了啊。”他看着我说道。这时我才真的意识到我的这个朋友将小小的离去一段时间。我拿起了手机朝他挥了挥:“有事call我。”他点了点头,转身下了台阶。

站在护栏的这一边,我突然感觉人潮的声音忽然都涌入了我的耳朵,声音和我的耳膜开始共振,我好想能听见流入车站的风的声音,我默默的转过身,眼前的所有排队的人好像都在注视着我,又好像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我缓缓的移动到了车站口,我突然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张?怎么样,到了么。”电话接通后我立刻问道。

“一切都还好啦,我这才刚到那,在找宾馆,这边弄好了就联系你。”他说了一会就挂了电话。嘟嘟的声音让我多少感觉似乎有些烦乱。

我打开了电脑,开始在各种社区里漫无目的的开始看东西,看到无聊的时候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我拿了出来,是张的电话。

那晚上他跟我讲了很多事情,大多都是在车上的事情,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坐车经历之一,那种高速而又平稳的感觉让他感到很激动。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坐着一种速度飞快的交通工具却无法和空气亲密接触,接受速度和时间一同在身边流过的触感,但却能够平稳而又高效的到达目的地,我不知道那是否算是一种悲哀,一种我个人的悲哀。如果我乘坐的话只要条件允许我可能会开窗户,这样更能让我知道我到底是以怎样一种状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是静止着不动还是其他的什么。

什么都没有回应,当我播出熟悉的号码时,回应我的只有语音优美的提示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太过优美,让我无法自拔。对方的电话已关机,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默默的走到了床边,其实我并未在意着什么,我想大概只是张今天太累了,所以早点休息了,他昨晚还告诉我他明天就要去实现他的梦想了。今天一定是太过激动连和我闲聊的时间也不得不抽出来休息了。  

睡觉前我又在电脑前鼓捣着,漫无目的,不知该做什么,几个打开,关闭的循环后,一股倦意袭来,我就这么趴在了电脑前。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想那大抵是张的电话,于是立刻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寻找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的手机。只不过手机上显示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

“您好,请问您是张XX的亲人或者朋友么。”

我被这个问题弄得有的手足无措。停顿了小许后,我回答:“是。”

“……”。

回想起来我并不记得前夜我究竟做了一个如何的梦,我清晰的意识到几个小时前的夜,我的梦中有许多事情,但我却什么都不记得。

可我为什么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再说什么?

接下来对方说的什么我都没听清楚,我的眼睛似乎突然陷入了漆黑,脑海里不断的流转的也是这一句话,我并未如很多人听到自己周围亲密的朋友死去后默默的念着他没有离开我这样的话,而是短暂的和对方交流了去那个城市的细节问题。

我没有任何泪水。那天早上我忘记了自己还要上班这个问题,而是去订了张去往那个城市的车票。那个城市就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无情的吞噬了一个生命后还要另外一个生命奔向他。那天早上我订了机票,买了早餐,回来后就一直呆在屋子里。我也想不起来我究竟在想什么。

我到底想了什么,我是在为张感到悲哀还是为我当初没有选择和他一起去感到幸运,我只感觉一股叫做命运的气息缠绕住了我,紧紧的捆住了我。我坐在椅子上看向张的床,还是像他走的那天一样杂乱无章,还是像以前一样杂乱无章,我又走出了屋子看了看他的电动车,还是被锁锁着,坐垫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的灰,我走到洗漱的地方附近,他走的前一天刷牙的牙膏和牙刷还杂七杂八的放在那里。

他活着的痕迹依旧在这个世界里存在,所有和他有交集的人不会因为他的死去而忘记他,所有和他无关的人不会因为他的死去而了解他,他唯一带走的不过是一些人身边的空间而已。这让我感到悲哀。 

我带着他的骨灰去了那个城市郊区的一个公墓所在地,就是我和他执行恐高克服计划的附近,事实上连这骨灰也是不完整的,有人偷偷告诉我张的尸体根本就没找全,在那么大的地方,张早就……我并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在进公墓前,我觉得他大概已经想好了自己以后的轨迹,所以才挑了那样一个好地方练习。

他的死讯我没告诉别人,我只是在将他寄存在公墓而已,毕竟他也并不在这里,我在他的墓前看着我带来的他的照片被贴在他的墓上,我觉得他只是将一些还残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留给了世界。

他借走了我的4000元,我却得到了二十万,他潇洒带着他的梦想远去,而我只能苟且的为了生计继续奋斗。我不禁抬起了头,我的泪腺似乎是被麻痹了,即使是在我最想滴出眼泪的瞬间它也不配合我,我在张的墓的上空看到了蓝天环绕着一团白光,那一股气体缓缓的在空中流转着,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把得来的二十万全都以张的名义捐了,我不知道那钱留着给我有什么用。无论是嫌那钱的归属者不是我,还是觉得二十万在我的手里让我感觉有些空洞,我都没有迟疑的像丢垃圾一样的把那二十万丢了出去。

那晚我睡觉前例行去洗漱台洗漱,我看到了张走之前留下的牙膏,我迟疑了一下,终于打消了所谓避嫌的念头,并没有把那东西扔掉,而是用他牙刷,和他留下的牙膏,开始不知所谓地刷牙,我看着眼前的镜子,那沟壑分明的脸庞让我感到陌生,我似乎能乘着月色和路灯的光依稀从镜子里看到我身后还有一个微笑的面孔,只可惜太过模糊,又或许太过虚假,我揉了揉眼睛,那里什么都没有。

回到屋内,我又开始在网上鼓捣着什么东西,又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如潮的倦意席卷而来,我一如当初躺倒了床上,这次我终于看清,在梦里,我在离地六千米的高空纵身一跃,我的下方就是平时我所站过的地方,空气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的有存在感,每过一秒,他就在我耳朵旁的护具里呼呼作响,只可惜云朵似乎还是离我很远,我沉浸在不停的变大的景物之中无法自拔,那些田野似乎像是朝我奔来,那些小路似乎是吃了变大的东西,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超过了我能承受的速度,我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了重力的速度。坠地的瞬间,我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依旧是一身冷汗。

我不禁用力地睁了睁我的眼睛,镜子里的张也一脸惊异的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张就是我。那我是谁?我的心中没有答案,我这才想起我对自己所有认识张前的记忆或者说张认识他前的记忆全部都化为了虚无,就像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生命。我下意识环顾了四周,大概很嘈杂的街道依旧充斥着卷着沙土的风,风灌进我的身体,然后又从把我身体里的沙尘吹走,我已无法听到眼前走过的男男女女交谈的声音。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如同细雨落入草丛时无声的散开,我在哪里?我又要去哪里。我只能拿着手上的牙刷,静静的思考我到底是在梦想的天堂还是现实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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