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袁枚《牍外余言》称,“楚公子围为虢之会,其时子围篡国之状,人人知之,皆有不平之意,故晋大夫七嘴八舌,冷讥热嘲,皆由于心之大公也。”
袁公所言“晋大夫”乃笔下误,“冷讥热嘲”者其实是一众诸侯列国的使臣大夫。
故事中的“虢之会”发生在鲁昭公元年(前541年)的郑国虢地,是晋楚间一次为了重温五年前在宋国西门之外“弭兵之会”友好的例行会盟,但在丘明先生简短的记述里,其“花絮”却“热闹”非凡。
“楚公子围”即后来的楚灵王,此时还是楚国令尹,其谋篡之心却已昭然若揭。早在国内,他出入之“威仪”已然与国君无异,这次更将这种“威仪”带到了外交场合,在盟会现场“设服立卫”,即启用国君规格的衣着服饰和仪仗护卫。
列国使臣一片哗然,针对这种不顾国体的行为,纷纷出言。
鲁国叔孙豹:“楚公子的服饰真美啊,像个国君!”讥其僭越。
郑国子皮:“前面还有两人执戈呢!”讽其护卫失当。
蔡国子家:“蒲宫(楚王离宫)他先前都能居住,前面站有执戈卫士,不也可以吗?”反问中揭其老底。
跟随公子围参加盟会的楚国大夫伯州犁听不下去,出面为令尹开脱:“这些服饰和仪仗,都是此次出行前向国君请求而借来的。”同时表明了楚王对公子围的看重与信任。
郑国的子羽却接话:“借了便不会还了吧!”不无揶揄。
伯州犁反唇相讥:“你还是多担忧一下你们的子皙背命作乱的事吧!”意即别在这儿瞎操心。
子羽回击:“公子弃疾(后来逼死楚灵王子围的楚平王)还在,令尹借了楚王的服饰不还,你难道就没有忧虑吗?”似乎好意提醒伯州犁不要祸及自身。
旁边又有三位插言。
齐国的国子(国弱):“我也替两位捏了一把汗呢!”
陈国的公子招:“不担心哪行?二位先生看起来倒无忧无虑!”
卫国的齐子(齐恶):“如果早知道事情的结局(弑君篡位),即使有值得担忧的事情,又有什么影响?”
从冷嘲热讽到煽风点火,再到齐恶这里差点一语点破,盟会的倡导者宋国大夫向戌赶紧出面调停:“大国发令,小国供职。我们知道尽责供职就够了!”
向戌解完围,随从正卿赵武作为副职参与盟会的晋国大夫乐王鲋才正式登场:
“《小旻》之卒章善矣,吾从之。”
《小旻》,《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的一篇,最后一章为“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乐王鲋举出这章政治抒情诗,并表示好好领会服从,表面上是提醒自己忧心忡忡“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为国事操心”,言外之意却委婉地对楚公子围和伯州犁不能预知灾祸表达了同情。
事后郑国的子羽对乐王鲋结束诸使臣言语交锋的发言给予高度评价,说“乐王鲋字而敬”,即自爱而恭敬,既附议宋国向戌的调停,也没有对伯州犁造成任何言辞伤害。
乐王鲋,谥号桓,史称乐桓子,春秋晋国晋平公时大夫。除了这次“出彩”,乐王鲋在辅佐赵文子赵武的前任正卿范宣子士匄期间,也常显露其“有谋”。
前551年,被范宣子驱逐的大夫栾盈的党羽勇士州绰、邢蒯等人出奔齐国,乐王鲋劝范宣子收为己用,未得范宣子同意。第二年,栾盈得齐庄公之助,纠合残党叛乱,攻入晋国都绛城。
范宣子害怕难以收拾,正陪侍在宣子身边的乐王鲋则认为“克乱在权”,而作为正卿执政的范宣子既有利权,又执民柄,“将何惧焉”?
此时正值晋平公有姻亲丧事,乐王鲋让范宣子穿上黑色丧服,跟从二妇人乘辇车把晋平公接到固宫,从而夺得主动权,将栾、范之间的私怨上升为“栾氏作乱攻击国君”。最终范宣子与其子士鞅劫持与栾氏亲善的大夫魏舒(魏献子)平定栾氏残党,栾盈兵败族灭。
还在两年前(前553年)栾盈刚刚被逐奔楚时,丘明先生便以大夫叔向的家臣之口,道出“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极言其见宠于人主,无论范宣子抑或国君。
那是在叔向因其弟羊舌虎是栾盈党羽而受牵连入狱后,乐王鲋去见叔向表示要为他求情,叔向断然拒绝并且直言救他者“必祁大夫”,家臣才因“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而不解其意。
叔向一针见血:
“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
在他眼里,惟命是从的乐王鲋,怎能比得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老大夫祁奚。
果然,遭拒的乐王鲋还落井下石,说什么叔向“不弃其亲,其有焉”。岂不是“莫须有”的原始版本吗?所幸叔向独具慧眼,终以祁奚相救才得无虞。
被国君宠信而“无不行”,或者因“有谋”屡获人主垂意,风光无限的乐王鲋大概始终无从得知自己在“叔向”们甚至其家臣们心目中的形象。比如在丘明先生记述的另一件事中,他甚至自暴自弃,将自己的脸谱抹黑到小丑一般,像戴了帽子的沐猴却不自知。
仍然是那次晋楚“虢之会”期间,鲁国执政季武子(季宿)不顾会盟攻打楚的属国莒国,占领了郓地。楚国以亵渎盟约为由,欲杀掉与会的鲁国使臣叔孙豹。
乐王鲋以请赵武为其求情的名义向叔孙豹索取贿赂,派人“请带焉”,叔孙豹明白所谓“请带”的隐义,断然拒绝接见。叔孙氏家臣梁其踁劝谏他,叔孙豹以为“我以货免,鲁必受师”,从国家利益出发不能同意。
然而,即使远在鲁国的叔孙豹亦对乐王鲋知根知底:
“然鲋也贿,弗与,不已。”
对于喜爱财货的乐王鲋,不给一点是不会就此完结了。叔孙豹于是召见乐王鲋的使者,撕下一大块裙子的布帛给他,并说“佩戴的带子太窄难成敬意”。
可怜的乐王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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