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自他记事起,父亲就从未给过他好脸色,放学了发现父亲在家便感肃杀莫名。每回带着弟妹去玩,闯祸了就只有他挨揍,专门去盛产竹子的下尾乡削来的竹条一条条稳稳妥妥放在门后,顺手拿起就是一顿暴打。打折了,再换一条。打完了还得站在一块方砖里不能移动,待到父亲下了赦令方能移步。
看着父亲抱着弟妹看电视,他自是悲从中来,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别过脸去再悄悄擦拭。母亲不忍,欲来解围,父亲一声呵斥:“做大无带好头,还敢哭,你勿理伊。”
有时惩罚是不给吃饭,他知母亲心软,就真的不吃晚饭,幼稚的认为能伤父母其中一颗心也好。一个人躲在河提边哀伤望着溪水,任凭母亲到处找到处呼唤也不起身回应。有一回竟越过沙滩走进水里,看着黑幽幽的溪水忽而心惊,半拖半磨又躲到河提的芦苇丛里。父亲患病之后,母亲时常指派他拎装着中药的保温壶去搬运站,等待开货车的父亲从葵潭返来,战战兢兢的递上药,如老鼠见了猫。父亲喝了药将保温壶递给他,招呼着人客搬着车上的货物,他如遇大赦,赶紧飞奔离去。
父亲给他最美好的一个记忆,是某个冬日的下午他放学回家。父亲骑着脚踏车经过他的身边要去办事,唤他停住,将他挂在鼻子上的鼻涕撸去,再用印着灰格子的手帕擦拭干净。他呆呆的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夕阳映红了整条街。
再到后来,父亲病入膏肓,母亲常躲在厨房饮泣。他开始有了恐慌,就算是捡来的孩子,父亲的缺失也是一种前所未闻的恐惧。直到有一夜,阿伯寄养在他家的姐姐掀开父亲的蚊帐去喂父亲喝水,才发现父亲断了气。姐姐哭喊:“婶啊,阿叔无在喘气。”
母亲疯了一般爬了起来,扑向外屋父亲的病床,嘴里叫着:“你勿来剜我的心,你唔好这样,你唔好这样……”
他猛地坐了起来,跳下床去。推开门一路狂奔到外婆家敲门,待外婆和几个舅舅领着他回到天崩地裂的家时,他才发觉起床忘记穿鞋子,脚被砂石磨砺到渗着血。
父亲终究是去了,他呆坐在灵堂,父亲的遗体放在地上竹席,脚尾点着豆油灯,灯芯欲尽时他拿根竹签挑出一截,忽然想起,这跟竹签是从父亲素日打他的竹条上掰下来的。他摸摸父亲的手,似乎尚有余温。他高兴地跳了起来,对着大家叫:“阿爸只手还会烧,伊还未死,还未死……”
没人理会他孩子气的异想天开,他不甘心,用自己手里的温度再去暖父亲的手,渴望这一点温度能将父亲留在人间的时间拉长些,再拉长些。那时他浑然忘记自己一直认为是父亲捡来的孩子,指望看似熟睡的父亲能像电视剧里一样死里逃生骤然醒来,让母亲撕心裂肺的凄泣停下。
直到父亲的尸身被装进棺材,他静静看着父亲躺在棺材里的脸,那是他第一次敢那么仔细的端详父亲,面色瘦削惨白,浓浓眉毛下紧闭的双眼,那曾是一张眼就令他噤若寒蝉的眼睛,怎么就再不张开了?封棺之时,母亲用头剧烈的撞击厚重的棺木,直撞到额头淤青。他终于放声大哭,大哭的不是因为父亲的死亡,而是母亲欲追随父亲的求死之举。他既然失却了一片天,又怎能再失去赖以立锥的土地。弟妹都还小,都不知道父亲永远回不来了,更不知道母亲其实很可能在那一刻就随父亲去了。
好像在那一刻他就长大了,抱着母亲说:“我以后会乖,会好好听话……”承诺了一大堆,母亲抱着他,泪浸湿了他小小的肩膀。
母亲后来一直很坚强的活着,三十几岁守寡的人,未有过改嫁的念头。说是怕嫁人后继父对孩子不好,还是自己好好养着。他自然知道不止如此,一个人心里的位置被占满后就再也无法容纳别的人。
多年以后,那一场变故犹时常出现在他脑海里。有些事,是注定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如那天夕阳下父亲帮他擦鼻涕,如那天他妄图将父亲冰冷的手暖成常人的温度,如那天他抱着母亲第一次像大人一样的说话。
每次他下班经过楼道走廊看黄昏夕阳半倚着青山就会沉入回忆里,晚霞之上还有云彩,青山之后还有青山,都绵延似远无止境。可惜,生命给予一个人的时间却总是有限。
“要是爸还在就好了,纵然我做错事了他还会打我,狠狠的打。”
他忽然浮起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