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诗体建设”真的是一个“伪话题”吗?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读后
作者:赵青山
一
新诗“诗体重建”是由吕进、骆寒超、王珂等教授和学者提出并研究的诗学论题,是21世纪新诗格律化运动的理论基础,不仅有效指导了深圳中国现代格律诗学会、《东方诗风论坛》、《中国格律体新诗网》等全国各地诗人参与的格律体新诗创作实践,也为当今“自由诗”泛滥成灾的新诗坛带来了一股别样的清风。但是,此论题自提出以来,就不断遭到一些推崇新诗自由写作论者的批评质疑。叶橹教授是著名的诗评家,曾多次撰文发表异见。他2016年撰文《流变的诗体 不变的诗性》发表在《诗探索•理论卷》第一期,2019年2月将此文改换标题为《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后在中国诗歌网贴出,同时又在刚刚问世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创刊号上发表。这篇作者反复推介其观点的文章,言辞凿凿,反复论证,认为新诗诗体建设是一个伪话题。然而,细读此文,却发现其中许多论述大都经不起推敲,试析之。
二
1、 “在探讨现代诗存在的问题时,人们为什么总是把‘形式问题’视为第一位的关注热点呢?我想不外乎就是用旧体诗那一套规矩来衡量它的。”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
谈论新诗,为什么总要把“形式问题”放在第一位呢?因为只有形式才能成就艺术,“形式问题”决定了艺术的生存问题。所有的艺术都是以各自独立的形式而存在的,你选择了哪种艺术形式,就必须关注哪种形式的艺术规律。比如画画,如果不关注色彩形式,美术艺术便不复存在;比如舞蹈,如果不关注肢体形式,舞蹈艺术也不复存在;比如音乐,如果不关注声音形式,音乐艺术更不复存在。同理,新诗是一种语言艺术,它也有自己独特的存在形式,失去了这种独特的形式,也就失去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规律。所以说,关注新诗形式就是关注新诗的生存问题。关注声律、韵律、节奏,修辞、诗句、诗节、诗体等这些实实在在的新诗语言形式,并不是单纯为建立一套规矩来衡量新诗,而是为了提升新诗艺术品质,创新新诗艺术感染力,提高新诗艺术竞争力,这正是解决当今新诗日益边缘化困境的主要途径。由此可见,该文“不外乎就是用旧体诗那一套规矩来衡量它的”论断并非新诗关注形式问题的最终目的,纯属论者的主观臆想。
2、“旧体诗在魏晋以前,是并没有那么严格的规矩的,因此基本上也可以看成是自由体的诗。”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
我随便选录《诗经》中的两首《河广》、《式微》,仔细分析,节奏匀称、押韵规律、反复咏叹、诗节对称,前首上下节整齐,后首上下节对称,试问有这样的自由诗吗?格律体新诗理论中的“三分法”分类规则,正是追求“整齐式、对称式、复合式”的呀!新诗,如果追求整齐式、对称式这样的所谓“自由诗”,叶教授能够接受吗?如果能接受,何来伪话题之说!如果不能接受,岂不是自打嘴巴!
《河广》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3、 旧体诗在魏晋以后,“诗的规矩一旦形成,就把它那一套平仄、对仗、音韵、格律作为评价诗的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标准。所以凡符合其规矩均可以称之为诗,而不合其规矩者即为非诗。”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
这可更是无稽之谈了。大家翻翻《唐诗三百首》,里面除了七律五律、七绝五绝以外,不是还有五言古诗、七言古诗吗?不是还有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吗,它们不是也不完全符合律绝格律的唯一标准,也没有被踢出唐诗以外吗?《唐诗三百首》的选者也没有用律诗作为唯一的标准来衡量旧体诗呀,新格律诗就更没有用唯一的标准来衡量新诗了。格律体新诗理论提出“整齐式、对称式、复合式”、定行、定言诗体、定型诗体的分类体系,以此为宗旨来进行诗体建设,这岂是在建立唯一的规矩?
4、“既然要建设一种诗体,就必须有一整套的设计蓝图。以一种什么样方式来建设这种诗体,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拿出方案来,而是语焉不详地要求‘格律化’。”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
百年新诗,由于天灾人祸,倡导新诗格律化的主将刘半农英年早逝,刘梦苇病魔夺生,徐志摩长空陨落,朱湘弃世投江,闻一多中弹殒命,陈梦家自缢身亡,何其芳无端受批,郭小川葬身火海,诗体建设始终忝居新诗发展的支流。但因为也有不少诗人如林庚、孙大雨、卞之琳、周策纵、晓帆、骆寒超、吕进、许霆、鲁德俊、纪宇、胡建雄、黄淮、周仲器、万龙生、王端诚、孙则明、余小曲、张先锋、赵青山等一代代的诗人学者终生为此付出青春和生命,使得新诗格律化大潮始终以自己的坚韧和顽强,汩汩向前流淌。遇暗礁则潜流涌动,逢浅滩则汹涌澎湃。新诗格律化经过新月派、现代派、雅园诗派、东方诗潮,以及台港海外诗人的诗体建设探索,大致形成了一套切实可行的、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以“整齐式、对称式、复合式”分类为主导,尝试定行、定言诗体,追求定型诗体的宽严相济新诗格律理论主张。需要提及的是,该理论主张并非是什么人坐在书斋里规定出来的,而是对百年来新诗格律理论探索与创作实践的梳理和总结。在该理论体系指导下,深圳中国现代格律诗学会、东方诗风论坛、中国格律体新诗网的诗人们创作了大量格律体新诗,并纷纷结集成册,这岂是“语焉不详地要求‘格律化’”?
5、“就现代诗的包容性内涵而言,格律诗本是它的形式之一,不存在它与自由诗相互排斥的问题。各种形式的自由诗,绝不会威胁到格律诗的正常存在。相反,如果一味地强调所谓‘诗体建设’,反而会让人感觉到自由诗的形式似乎是另类而非正统的。”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
1997年,吕进教授在《诗刊》第10期上发表《论新诗的诗体重建》,提出“重建诗体的出路有三:一是完善自由诗,二是倡导格律诗,三是增多诗体。”;2005年,吕进教授在《西南大学学报》第1期发表《三大重建:新诗,二次革命与再次复兴》,提出“提升自由诗、成形现代格律诗、增多诗体,是诗体重建的三个美学使命。”
作为新诗诗体问题的研究者,叶教授应该是不可能没有读到以上两篇新诗诗体重建的重要理论文章的,它们是在“一味地强调所谓‘诗体建设’”吗?诗体重建的美学使命里,既包容了现代格律诗,也包容了自由诗,并没有厚此薄彼,也没有对自由诗有一丝一毫的打压。倒是只要一提到倡导格律诗,叶教授就会感觉自由诗是另类而非正统,您对自己所推崇的自由诗也太没有自信了吧,难怪要通过修改“新诗”的名称来摆脱自卑感呢!
三
1、“对于‘新诗’这个称谓,我最近在一篇文章中主张用“现代诗”一词来取代它。”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
叶教授考虑用“现代诗”取代“新诗”这个诗学名称,本无可厚非,但其改名的原因却令人不敢恭维。他认为:一是因为“新诗”这个名称容易让人和旧体诗相比,从而会产生自卑感;二是改名后就有了独立性,不会受制于旧体诗,或许能摆脱“现代诗所面对的所谓‘困境’”。一种文体名称的修改果真会有如此具大的功用?这也许是叶教授的一厢情愿吧。不过单就这两个名称相比,“现代诗”的确比“新诗”有一定的优越性。“新诗”的名称不太科学,历史在发展,如果几百年以后还称其为“新诗”,实在显得有点不伦不类;而“现代诗”的名称,里面则蕴含有运用现代汉语言创作,其诗性语言符合现代汉语语法规范的意味。两者相较,运用“现代诗”代替“新诗”的想法还是具有可行性的。
2、“在诗的领域,语言肯定是决定一首诗的成败的第一要素。”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
这个观点我是认同的。因为语言是承载诗性思维的主要形式,关注语言问题就是关注新诗的形式问题。叶教授列举了能够让人心灵震颤的三句新诗:
艾青的诗句“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何以会让人过目难忘?曾卓的“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令人产生何等丰富的联想!
这三句新诗为何能够让叶教授“过目难忘”,并且“产生何等丰富的联想”?是因为这些诗句简单运用了修辞手法。第一句运用了拟人,第二句运用了设问,第三句运用了拟物。由此看来,只要对诗句进行一些简单的修辞就能够给叶教授带来心灵的震颤。那么,如果我们精心推敲诗句、排列诗节、结构诗体,岂不是更能够令叶教授心花怒放了?
叶教授曾撰文《分行 结构 意蕴》(《诗探索·理论卷》2016年第3辑),将结构作为新诗形式的因素之一来探讨。他认为结构就是支撑新诗建筑形式的内在骨架,强调新诗人不注重诗的内在结构,才是导致多年来新诗形式建设失败的根本原因。作为推崇“无体之体”的自由诗写作的诗歌理论家,竟然也如此注重新诗的形式建设,实在难能可贵。不过,可惜叶教授的所谓“结构”是语焉不详的“内在结构”,诗人们实在难以把握。而仅仅凭借语焉不详的“内在结构”根本无法支撑起新诗建筑形式的诗体骨架。叶教授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可惜可叹!
其实,叶教授的诗性语言思考与新诗形式建设思考还仅仅停留在自发的感性阶段,理性阶段的诗性语言研究和新诗形式建设研究正是通过对声律、韵律、节奏、诗句、诗节、诗体等这些新诗语言形式的精心雕琢(修辞学研究),使新诗诗体能够更加和谐地承载诗人的诗性思维,提升新诗艺术美,为读者带来心灵的震颤。由此而论,叶教授的新诗诗体建设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产生,半只脚尖已经踏上诗体建设之路了。
3、“对于新诗诗体问题,我的基本观点是,诗体是可以流变的,而诗性则是永恒的。”
——叶橹 《关于新诗诗体问题的思考》
是啊,叶教授此论是符合诗歌历史演变规律的。作为诗歌的表现内容,社会生活和人类情感是永恒的,它不会随着历史发展而消失,但承载诗性思维的诗体,从诗经、楚辞、乐府,到唐诗、宋词、元曲,却一直随着社会语言的变迁而变迁。社会语言发展到今天,已经由以单音词为主的古代汉语演变成以双音词为主的现代汉语,那么,在传承与创新、借鉴与改造的基础上,进行新诗的诗体建设,就成为时代发展对新诗健康成长的历史呼唤。但叶教授却认为新诗“诗体建设”是“伪话题”。正确的论题却得出相反的结论,主要是源于叶教授把“自由诗”视为“无体之体”,心中无体,自然论中也无体。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叶教授就只能自己把自己论证到虚无中去了。
四
建议叶教授多研究研究新诗诗体建设的历史与现状,和倡导新诗格律化的诗人、学者广交朋友,读读他们的作品,听听他们的想法,然后再写关于新诗诗体建设的思考文章,或许会得出迥然不同的全新结论的。
2019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