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故事会分善恶,对坏人恨得牙痒痒,对好人满心喜欢,可是慢慢长大了,好像故事里就再也没有好人和坏人了,只剩一群无奈人、可怜人。
读到故事最后看到冯家四兄弟醉酒后回到上梁时,还是忍不住想起十二岁的冯家昌,想起那双扎上蒺藜,能融化冰雪的铁脚,还记得那时他说“有时候,日子是很痛的”,忍不住想问去了城里、融入城里,这一路的日子痛吗?为了立足而卑躬屈膝的日子痛吗?几十年后与自己最爱的、最愧疚的人之间隔着一座冰冷的坟墓,那种感受痛吗?
初看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预感到家昌和汉香之间的爱情是一个悲剧,就像《人生》里的高佳林和刘巧珍。本来想要说说“汉香”和“巧珍”不一样的命运,可是突然觉得两个都是在爱情里输得一败涂地的女人,从爱情上而言除了唏嘘似乎无法多说半句,不过两人确实不太一样,汉香是城市化进程中有思想有觉悟的知识青年,而巧珍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汉香和巧珍都有一个共同的情敌,叫做“城市”。她们的爱情不过是男人们洒在从农村通往城市这条路上的汗水,时间久了也就干了,痕迹也淡了,也许偶尔会在四下无人的街头和午夜梦回的时刻想起。不过好像说是挂在城乡结合部天空里的月亮更恰当一些,毕竟那都是藏在家昌和佳林心里的“白月光”。
城市和农村之间本来就存在好几堵厚厚的墙,记得书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当村长的汉香做梦,梦见自己带着全村人进城。一路上有好几个关卡,第一个守门人让汉香拿出“通行证”,她掏出自己红鲜鲜的心,可是守门人说尺寸不够,盘剥了她的一只眼,说是给自己没眼的老婆。守门人还用手按了一下,证明是会流泪的真眼。下一个守门人借口心不够圆不够卫生,要走了另一只眼。她走向了第三个路口……每每想起这个情节就觉得很心痛,这大概就是人性吧。谁都在人间走一遭,谁也不容易,谁也都自私,也都无奈。似乎在李佩甫看来“交心”是农村人想要进入城市的一个标准,也是通行证。可是谁要你的“心”呢?在家昌初入军营时,小个子连长告诉他想要早日穿上“四个兜”要“会忍”、“吃苦”和“交心”。“会忍和吃苦”是农村孩子的优点,可是“交心”太难了,“心”交出去会疼,可是其实没人要你的“心”啊?所有人都只要自己需要的,可偏偏那份赤忱没人要。所以为了早日得到“四个兜”回乡迎娶汉香,家昌开始“交心”,可是也慢慢陷入权利、欲望的漩涡,渐渐被李冬冬要去了“爱情”,被连长、参谋长、首长要去了“尊严”和“骨气”。
在农村青年挺进城市的这场战役中,李佩甫为对城市充满向往的青年提供了两种道路。第一种是家昌式舍爱抛尊、如履薄冰地往上爬;另一种是汉香式彻底驱卑驱穷,带领整个村走向城市化道路。最终通过多年的自我束缚、压抑,家昌终于在城市站稳了脚跟,也在权力的迷途中突围,完成了他和整个家族“挺”城市之役,可是表面的荣光驱不散深入骨髓的自卑幽暗,而汉香以最悲壮的方式死去,却福泽绵延。其实我觉得汉香的死是具有深意的。她死于六个不到17岁的孩子手里(文中称为兽),在死前受尽侮辱而且结局凄惨,有点像鲁迅笔下的夏雨,甚至比夏雨更让人觉得悲哀,毕竟汉香是直接死在等着“沾血馒头”的“华小栓”手里,也算是死在人身上的兽性和自私手里。
城里的马路两旁挂满了亮亮的灯,犹如白昼。可是城里没有星星(心),而且月光还是故乡的亮。
2016.9.28 2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