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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至，字一阳，中州人氏。尝负笈游学于神都，见有丽人独行洛水之湄，瞩目细审之，女眉峰隐蹙，若忧思焉。生意荡神驰，不觉痴迷；踌躇良久，遂趋而前，望女一揖曰：“在下佟一阳，敢问姑娘芳名？”女方行间，见生大惊曰：“吓煞人也！何处狂徒，无礼已甚。”
生大窘。少焉，惴惴曰：“不揣冒昧，唐突佳人，望乞恕罪！”女忽而嫣然笑曰：“君何人？只身至洛浦，有待焉，有求乎？”生腆然曰：“本无所待，不期而遇，固无所求，见卿销忧，无乃天意乎？”女闻生言，哂笑曰：“轻薄浪子，一何痴也！不期然而然或无益以害之，见我而愁销或孽缘不易解也。今动辄妄说天意，岂非谬哉？！”
时有风掠，洛水涌潮。生惟觉寒意顿生，恍惚有画船浮现于水上，女回眸一嗔，若蹑清风，凌波逐舟而去。生痴痴然移时，遽而捶胸顿足，若憾悔无尽焉。既而指洛水而誓曰：“自天地之有吾身，方寸间一席，但为卿设耳。他日复见，必执子之手，与卿共白首也！”
自是，生朝暮悬思，无心于学。每之洛水之滨，辄留连忘返，冀复见女，竟终不得。一日，一如素常立洛水之滨望水兴叹，忽闻有人于身后曰：“不意封柔小妮子魅力如斯之大，惜乎近水楼台未能先得月之清华，徒羡一阳佟生易为春色之盛也。”生闻声回顾之，则一俊朗少年也。
生始惊愕，既而微愠曰：“汝何人，于人后妄议短长，岂君子所宜为哉？”少年笑曰：“何怒为？吾固非君子，亦非小人，乃封柔之姊夫也。夫洛水流长，其景大美，昔日河图洛书之出良有以也。且瞩君久之，尝自语喃喃指洛而誓，有诸？”生闻少年语，回怒作喜曰：“果姊夫也。今日方知佳人芳名，幸甚！仆有一请，万望姊夫允准。”
问：“何请？”曰：“日思暮想者唯封柔一人而已矣，尚望姊夫成全！”少年闻生言，大笑曰：“果然情种。”继而叹曰：“噫！流水情长，落花意短，无乃悲乎？虽然，吾试为之，柳暗花明尚未可知，汝勉行之可也。”少年言未已，生长揖而拜曰：“吾之重生，皆赖君赐。他日必有以报！且何以见柔？”少年复笑曰：“知好色而慕少艾，固人之常情。即秀色之可餐，君何急（饥）之甚耶？今春分已明，近清（明）谷（雨）之交，涧水之西有苑，彼时国色重现，天香临凡，封柔必之西苑游赏国艳，君宜早行，至期定得偿所愿矣。”生闻言大喜，再拜。复抬首，则少年已渺然矣。
未几，群芳吐蕊，百花争艳，尤以牡丹最盛。姚黄魏紫，玉版赤霞，各领风骚，自成绝唱；至奇者，西苑于俗种之外，于国艳丛中有三五本“绿绮”、“墨娇”佳卉绝品，最是引人瞩目。是时，物华正茂，游人熙攘，恰似蜂蝶穿花，逶迤曲折，回环往复，皆为一睹奇崛瑰丽之色，间有“啧啧”称奇之声不绝于耳，盖物人交感而乐在其中矣。
生无暇他顾，痴痴所念者惟封柔耳。以是往来穿梭，游目瞩肖女者，而花王亦为之颜色尽失矣。俄尔汗出如浆，时近薄暮，竟未见女。生嗒然若丧，不觉仰天长叹曰：“吾本心赤诚，卿何负于我？”少焉，池月东上，生四顾寂然，不得已怏怏以归。间或回首，唯月华清幽，无少异焉。
逾三日，生怀想渴思，终病卧，若不起。恍惚间觉风吹帘动，有异香扑鼻。生惊觉，遂勉力睁双睛，则封柔嫣然坐榻侧矣。生喜极而泣曰：“吾生也死，斯梦也非？”柔曰：“非死即生，焉梦耶？”生闻女言大恸，曰：“何背约？”曰：“吾与君何约？”生遂俱言前情。柔闻生言，愠怒曰：“好张郎，果蟑螂也。实惹人厌！”生诘之曰：“果姊夫耶？”女鄙夷曰：“君一何戆气耶？家姐乃鸾凤之属，岂野鹜可与之匹哉？！”生羞愧不已，有间，赧颜又曰：“敢问尊姐芳名？”生言出辄悔。果然，未容生置辩，女哂笑之曰：“未得陇，复望蜀乎？”
少间，生潸然泪下曰：“今流浪生死，卿此来安我之心耶？绝我之望欤？”曰：“皆非。”生闻女言，心下愈悲。顷之，遽攥女手曰：“执手白头，苍天可表，日月可鉴，何见疑耶？”女惊而推拒之，生勉强之，女始懈，继而曰：“乍见之欢，中道而绝，且靡不有初而鲜克有终，君岂能外哉？”女强抽己手，正襟端坐曰：“执手虽易，交心实难，妄言白首，犹轻诺而寡信。而况我……”女欲言又止，生急甚，辩白曰：“洛水之誓……”女止之曰：“吾已尽知。念君赤诚，故来探问，今当与君约。”问：“何约？”女云：“洛水之南有龙门，龙门之东曰东山。九九重阳日或可与君谐盟东山，虽然，君千里负笈游学，当自勉力，以遂昔日青云之志，庶几不负亲友之望，切记勿忘！”言讫，则影泯而香消矣。
自涧水至龙门有一通途曰“九曲”，“九曲”者，蜿蜒如蛇行焉。正是春色易老，浓荫渐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至期，一阳生峨冠博带，装束一新，迤迤然循九曲望龙门而行。是时，远黛新画，近水剪瞳。生逸兴云飞，不意渴思骤盛，冀见女尤甚，惟恨肋无双翅，不觉足下运风，致使九曲之途遽作直线矣。
少焉，龙门在望。果然伊阙形胜，碧水婉约，生遂瞩目伊水之东，则有山天然如画；其上明黄暗绿，斑驳陆离，间有猩红跃如也。惟一峰甚奇，仿佛琵琶，若凝虑谛听之，则隐约作“琵琶语”焉：或栩栩然若百蝶穿花，或嗡嗡然似蜂绕卉心，或铿铿然作金鼓齐鸣，或泠泠然成淙淙之声。生见而大悦之。自语云：“吾居神都经年，竟不知有如斯佳境，实有目如盲者也。”
既至东山之麓，生思女之心甚切。甫寻道而上，忽闻有异香自上以沉，直沁心脾。倏尔又旋旋而去，如是者回环往复，不绝如缕，生讶怪之。忖有间，生意女已早至峰巅，遂俯身疾行，间或举首，犹冀骤见女嫣然相招也。既登顶，四顾无人，惟荒草萋萋，且向之异香几消失殆尽矣。良久，女竟不至。生焦躁，俄心灰；立移时，遽然席地坐，纵声大恸之。
哭有间，复揩泪拧涕际，耳畔忽闻笑语曰：“大丈夫亦作小女子之娇泣乎？”其声轻细，恍若蚊蝇之“嘤嗡”一掠。时风色平和，天高地迥，惟游云戏于苍穹也。生大惊，起身环视之，无他异焉。既而瞩目琵琶峰，则生双目如胶著也。但见封柔依琵琶峰之“相”抚其“弦轴”而立，一袭白裙若流云之出岫于“山口”也。
生既惊且喜，复嗔又怨。仿佛见女摇臂以相招，生大喜之，遂旋身而下，不择高低，遑论榛莽，若兔似猫，望琵琶峰而蹿。既见女，喘息甫定曰：“卿何以负我之约？”女见生，惟吃吃笑，继而曰：“君何以言负？且约自我出，今既至，何负之有哉？！”生闻女言，顿觉理亏焉，惟“唯唯”而已矣。少焉，女若有所思，谓生曰：“君之深情，柔已尽知。然柔亦凡俗，遂令君倾心者何？烦请试言之。”生遽闻女言，竟茫然不能对。女叹曰：“固知汝不能言，果真昏爱如盲者也。”思有间，生云：“虽未能择其零光片羽，然卿既入我心，皆美之美者也。”女闻生言，不觉微哂曰：“君性情中人，虽言不昧心，诚当局者迷耳，然旁观者果清哉？如是，其谁欤？”
是时，有风掠生面而过，生不自已打一寒噤。生近女而执其手，女亦不避，惟羞飞其颊焉。生曰：“今重阳佳日，当游目骋怀，何计迷惘清醒耶？噫！幸卿有约于先，致生悬望之忱，非是，则吾后死未审几番矣。”女嫣然曰：“人固一命，几番生死，无乃过乎？”曰：“置吾心于卿心，则不难知也。”言次，携手绕琵琶峰之“相”而入“凤凰台”。台上有巉岩独立焉，二人遂于其下席一石抵掌而谈。兴方浓，女俯视伊水清流，恻然谓生曰：“君知此峰何以名琵琶乎？”生曰：“未知。”女曰：“此飞天之遗物也。”生诧异曰：“卿何以知之，愿闻其详。”
女曰：“距洛京八百里有宛邑，邑有魏氏生两女。姊敏慧，长妹六岁。时宛邑属荆楚，多有美玉，或物华天宝，地气使然，此地人物肤色皆润白若脂，而魏氏长女尤为殊色，时人皆呼其为“玉美人”。”生闻“玉美人”，心窃慕之，不觉言道：“宛邑之天人也，其孰与卿美？”女闻之，怫然作色曰：“君何鄙陋如斯耶？男儿薄幸，闻颜色即动于心，实登徒子也。欲得佳偶久长，何异缘木以求鱼哉？！”生大窘，意欲辩白之，女且叹且挥手止之曰：“固知君衷心，惟本相不雅耳。”
少焉，女复曰：“奈何造物弄巧，天意难问。忽一日，玉美人明眸呆滞，状若痴儿，起立坐卧，俨然行尸矣。”生慨然惜之曰：“造物机心，一何可恶！始成之而终败之，无宁空如也。”女未置可否，继而曰：“父母懵懂以情切，既药石罔效，遂转而问卜。”生若感同，捉急问曰：“何如？”女曰：“揲蓍示之相曰“离魂”。”生曰：“何谓耶？”曰：“自困者失，他摄者离，向日君类乎是，岂不明乎？”生惟“唯唯”，继而问曰：“身受者是，如之奈何？”曰：“幸甚天不绝人，姊魂不守舍，其妹偏能通感。通感者，异体而同气者也。
一夕，姊妹共卧，二魂同飞。恍惚至一所在，举首则朱门秀户也。其楣仿佛字曰金府。是时，姊魂无凭，触扉而入，妹魄自主而逡巡，有间，逾墙以入。甫落地，骤闻丝竹弦急，嘈切若爆豆焉。妹惊异之，遂辨声以寻，曲折之际，俄见一如意云舫，崔巍雄奇，正峻弦急丝之源也。时舫扃牗甚严，未得其径入探究竟，忽见隙光一线，妹不自觉忽忽然以入。见舫内有一女，裸足袒裼，怀抱琵琶，且舞且歌。瞩有间，妹惊呼曰：“阿姊何以在此？”姊若无闻，拢捻愈急，抹挑繁胜，蹈舞妙绝，旋旋然若陀螺焉。顷之，脱琶破壁而凌空，未省其所之也。有顷，惟闻石破天惊之声，轰然移时。良久，犹闻铮铮之音瑟瑟于耳际焉。妹骇然而醒，不自已以指触姊鼻息，则气若游丝矣。”
生闻女言，仰天而嘘，嗒然若丧其耦焉。是时，女已气结，不能复言，惟嘤嘤啜泣也。生怜悯之，遂以手抚其背曰：“卿何伤心如斯耶？”久之，女曰“我即玉美人之妹也。非手足相亲，岂宛洛千里，不自量力纵三叶离魂以往来飘忽耶？”生诘问曰：“姊终何如焉？卿往来宛洛，得无所获乎？”
女曰：“姊虽气若游丝，其心不能遽死，惟胸口隐约起伏，状若縠纹焉。遂以异梦告之于父母，父若有所思，既而曰：尝闻神都有金生痴绝于丹青，尤以点染美人图著称于世。汝姊与之素不相识，何以有千里摄魂异事？何其怪哉！语讫复视榻上玉美人，则玉面潮红而息益弱，竟不绝，而清眸莹然矣。”生闻之，情不能已，竟无语凝噎。
女忽而起立，仰天叹息曰：“是夜，吾复与姊并卧，依稀辨梦径，纵离魂再之神都金府。荡荡者飘忽旬日，终大白底里：初，金生痴迷丹青，且天赋异禀，无论花鸟，遑论虫鱼，涂色于蕾则花开，绘之于羽则鸟飞；染就以虫鸣，鳞成而鱼游；且擅之善者，作美人图研墨必和以醇酒，至图成而美人皆酡颜，醉眼脉脉，尤为醉人。个中一女，乃金生之梦境神遇，既遇而铭心刻骨，以是醉心，既而迷魂。未几，复得“吴带当风”之神术，以是虽独出心裁，竟妙合千里，于无中生有，天外飞魂，宛洛金、玉竟合二为一矣！”
生讶异曰：“向者奇谈，今日实有，离魂因相识相知，有借有凭。岂千里之外，为一痴绝而无中生不可思议之奇情哉？是梦也非？果精诚而至性，天意得无玉成之乎？”女曰：“天意至巧！欣遇之而终败之，吾姊离魂为金生钟情所结。其身卧于宛，虽生犹死，离魂囿于洛，寄图而舞，且日点夜染，名为增色永驻，实则损精害魄耳。所谓乐极悲生，金生不足于玉美人之舞，复勾画琵琶，益之醇醪，朝夕旋弹；以是离魂忘形于洛，行尸猝倒于宛。吾意凿云舫穹壁，取姊精魂合其本元，哀哉天地不仁！痛于手方触壁，骤然有惊风掠空，掳姊魂依凭之壁像，席卷而去矣。吾亦为惊风所伤，病卧月余，几濒死。终仿佛吾姊，生而不生，死而不死，惟肉身如室，魂魄若主，虽出入无禁，奈何飘忽无着，游魂支离；如是，非生非死，焉置父母者何？念乎此，何暇他顾耶？”
生闻之且奇且悲，叹曰：“不意乃尔。”俄尔，谓女曰：“魏氏姊妹，一何可怜！卿欲我之宛一观乎？”女惊曰：“汝意欲何为？”答曰：“无他，或助益之。”女曰：“不必！”生默良久，女忽笑曰：“琵琶峰下有潭曰影，可往一观。”遂携手往“影潭”。“影潭”者，即琵琶峰之“搏手”也。
少焉，女携生至“影潭”。潭不甚大，口约三尺许，远观其形犹若如意云纹焉。近视则潭内奇石星罗棋布之，坻屿相映，嵁岩交互，且水尤清冽。细审之，潭底隐约有水珠自下而上，似断而连若素线以浮游，至潭面而逝；间或缀珠成泡，于中途翕张泯灭，如是反复者不绝如缕；凝神谛听之，则“哔啵”、“咕噜”有声，若游鱼之换气吹波焉。
生大悦之。遂谓女曰：“造化之神奇，今叹为观止也。非卿焉能饱此眼福哉？！”女若无应，时山鸣谷传，生之语似投石惊澜，荡漾回还，若縠纹之传波焉。生惟嗟讶不已，凝赏良久，忽见坻屿间有一青鱼浮游，初以寸许，遽而成尺，恍惚丈余，俄而腾波，若潭极狭未能容其身也。生见而大骇，急欲呼女；须臾之间，鱼去形灭，惟珠线摇曳，“嘭啪”隐约，而潭平如镜焉。生惊魂甫定，方欲唤女与语，俄见有影现于潭中，始惊震，终大窘。遂掩面而去潭矣。
是时，女距潭数武“吃吃”以笑。生羞赧不已，有间，嗫嚅而问女曰：“适卿有何见乎？”答云：“唯君白身无瑕，岂有他哉？”言讫复笑。生羞惭无地，良久方曰：“影潭辱人之甚，卿其有意乎？！”女遂止笑，正色曰：“潭固映心，遽照汝身，且君之本色，关我底事耶？！”生惟讪讪，复亦悻悻。女忽笑曰：“斯事诚不足与外人道，然君既倾心于吾，是家丑不可外扬也。”生闻女言“家丑”，复回嗔作喜曰：“固知卿诚不我欺，且七情六欲，系汝一身，虽穷形尽相皆卿之由耳。”
时近薄暮，红轮奄奄。女谓生曰：“距此三里余有白屋，吾友之所居。其访友未归有日，今天色已晚，吾二人可暂往栖止也。”生闻言大喜，曰“唯卿之意，敢有不从！”遂执手前往，生飘飘然欲仙，于路或搀或负女，则女略无避忌，欲拒还迎之。
既至白屋，其内甚简，入门见榻，临窗而近墙；门侧后一木橱，间以格，碗筷杯盘罗列其上；其下米粮，近有炉火，一釜覆其上焉。生曰：“何逼仄如斯耶？”女曰：“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喧宾夺主，何嫌之有？”生无以应。女若轻车熟路，自然作炊，移时饭熟羹热，杯盘齐整焉。生情动于衷，感慨万端。暗忖曰：“有女如斯，夫复何求？”是时，女含笑曰：“黄粱已熟，美梦成真，胡思者何？”言次，女粉颈低垂，状若新妇焉。
生感慨系之，连饮三盏曰：“吾自有生以来，每多茕茕，孑立伶仃；至游学经年，怀砚自热；未遇卿常恍惚不知所之，虽圣人指路，犹迷惘焉。今琴台拾阶，援雅弦欲与卿同操，未审卿意如何？”女惟默无言。有顷，生复曰：“吾殊贫陋，然言不昧心，卿若有以和之，则天下无琴也；卿之温热，吾向之未尝感知，虽炊釜星火，直令人肺腑腾燃。有卿亲作一羹，仆虽往生犹铭刻于朽骨矣！”言讫大恸。女闻其言，感泣非常。不自已以玉臂环生首于怀，且言且泣曰：“听君一席话，犹万箭之攒心！本欲依君，有违初心，若从于君，则李郎安归？”生闻女言，大惊。默有间，遂诘之曰：“李郎为谁？”女曰：“吾东邻之子也。”
先是，女方及笈即属意东邻李郎。时李之龄总（角）束（发）之间，女呼其为弟。而李待女甚恭，于男女之情模棱两可。盖女情窦已开而李尚青涩懵懂，故李见女辄惊避，若畏之如虎也。
一日，女候李郎于村后。李见女而旋走，女愤懑难遏，遂厉声大喝曰：“我与汝素无嫌隙，何避我如蛇蝎耶？！”言讫，清泪夺眶而出。李避无可避，不得已谓女曰：“姊乃天人，且以弟视我，吾焉能坏人伦之常而欺姊哉？姊之情弟铭记于心，此外安敢有他想哉？姊亦宜善自珍重！弟去矣。”女闻其言，拊膺大恸。虽望穿泪眼而李郎之影渐行渐远矣。
生曰：“我见犹疼，殊为可恨！”女曰：“汝痛者何，复何恨之有？”曰：“，疼惜者为卿，恨不能做卿之东邻李郎耳。”女苦笑曰：“君一何痴！李郎虽不及君长厚，然吾之所钟，且先后有别，深浅异份，岂能相比乎？”生醋坛涌酸，默有顷，问曰：“卿处两端，当做何计较？”女顾而言他，曰：“往事休提，且尽余欢。”
食毕，女略做拾掇即移步就榻。时一豆烛光，兀自摇曳不定，生醺然瞩女，欲海涌潮。不自已近女，初握其腕，继拥入怀；停有间，若逡巡；女垂首无语，暗忖曰：“此贼心颇大，叵耐胆甚小。”方念于兹，一和风破窗以入，俄而烛灭。是时，生福至心灵，遂上下其手，欲宽解女衣。遽而，女若惊怯，呢喃谓生曰：“君素读孔孟之书，当明周公之礼。如斯孟浪，岂初心之所自乎？果与君缘深分厚，何不待花烛合卺之时耶？至时，完璧以归赵，岂非美哉？”
生闻女言，沉吟半晌。无奈欲火煎心，如皂染白；不听，欲强合之。女大怒，骤然起立慨然长叹，继而诘问曰：“君果欲效禽兽之行乎？今既无父母之命，且少媒妁之言，虽曰有屋名白，非漆染而野合者何？”女言历历，犹如雷霆之暴击。生震惶，顷之，欲海回潮，遂揩额汗而暗忖曰：“醍醐之言是也。是夕即得其身，亦失其心，于我何加焉？”遂好言慰女，背向并卧，终夜无逾矩之举也。
翌日，盥洗毕，女一笑嫣然，双挑大指谓生曰：“君真君子也！昔有坐怀不乱之柳下惠，今有并卧住心之佟一阳，令人敬服之至！”生赧颜一笑曰：“固心猿之挠心，意马之难守，实愧不敢当。惟愿卿谨守然诺，庶几不负东山盟好也。”女讶然曰：“吾何诺之有，君得无错意乎？”生闻言愕然，继而恍惚，若杨子江心断缆崩舟，茫茫然似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女见而怜之，遂正色谓生曰：“时下吾虽不能决判，则心室至狭，终为君设一席，思及念兹，必与君隔空痛酌也！”
生闻其言，犹灰木重燃，荡舟复系。少间，女又曰：“大丈夫之志当如长河奔流，何独囿于儿女私情耶？且世之因果，无论男儿女子所患者惟不能自立，不自立若思助人即心有余而力不逮，徒悯人以兴叹，其于事有何补哉？！惟愿君慎思而明察之。今暂别过，俟他日再见，切切！”言讫挥手以别，行不数武，回眸一笑，遂没。生呆然木立，恍然若失，忽有所悟，骤奔而出。时日光大盛，鸣禽喧噪，生心不甘，复目览十方，无他异；再回首，则白屋隐形矣。
逾月余，女无耗。生初能撑，渐不能支，旦夕悬思，是以病笃。一夕，女至。让生曰：“与君之份，原有定数。似君者贪鄙如斯，犹望之久长乎？譬如饿虎之扑食，厌足而已。且人之异于禽兽者贵乎能隐忍善自制，岂人者之尊尚不如禽兽哉？！”
生见女来，乍见以喜，卒闻其言，衷心益悲。以是满目凄惶，泫然泪下曰：“情难自抑，无有卿，生不如死也。吾尝闻帝王之爱美人而弃江山，而如我佟生者虽少四海之富，但赤心无邪，足以感天地也。如卿所言，男儿志当如长河之奔流，然所遇有异，曲折缓急，亦如志之消长，犹不失婉约之长情也。今既遇卿，何计长短？但有目下，于愿足矣！”女闻生言，长叹惜之。既而微哂曰：“君果无悔乎？”曰：“无悔！”女曰：“善。”
自是，生与女纵横神都九曲之途，往来西苑金谷之园；临涧西以钓淙淙，之洛浦而逐清风；赏国艳，撷幽兰，游龙门，戏伊水；浩浩乎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发奋以宴游，极乐而忘忧，竟不知人间为何物矣。
适逢至日，生与女会于洛水。女持一卷轴谓生曰：“固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是水分流，岂独洛耶？今日乃君之初度，惜乎身无长物，特赠卷轴一帧，聊表与君相从之寸心！君素有志，游学经年。至神都而耽于儿女情长，今君学力参差，宜早为计以补前缺。届时，君之才当如新发于硎，特丈夫用武，神都非君首选，然则东海虽赊，扶摇可接，鲲鹏展翼，沧溟击却，敢问君其有意乎？”
生初闻女言“是水分流，岂独洛耶？”不觉怆然暗惊，又见女袖出卷轴一帧，心下少慰。至女复言用武于东，顿有裂心之感。遂脱口问之曰：“卿舍我而去，复意欲何之耶？”女笑曰：“为君计，为我谋，当归宛与李郎一决！即或其有隐衷，宜当互剖肝胆以相白也。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慎终如始，岂非宜乎？”生默良久，乃曰：“卿之去，有期乎？”曰：“未可预知也。”
女所贻之卷轴甚简，无盒少套，惟尺素耳。卷之居中，缚有一丝，属目之，润泽明耀；其色赤红，触而溢奇香，不名也。生欲即拆视之，女止之曰：“宜归而观之。”生然之。复默良久，女曰：“愿君长乐！宜早归，吾去矣。”时生一手持卷轴，一臂环女腰，甫闻女言，骤然紧环之，女觉而震。少间，生凝噎，女亦饮泣；久之，女遽尔笑曰：“吾等非穷途以末路，何效儿女沾巾之故事耶？归去来兮！”言讫盈缩，遽抟如风，久之弥散。是时，生臂犹悬揽焉。生骇怪之，自语曰：“向之去，未若今日之异变。何解耶？”久立而冥想，终无所得，乃归。
既归，生甫解缚丝，轻舒卷轴，则异香盈室矣。但见生宣尺许，有孤鹰盘旋其上，飞羽凌空，其翅甚劲；鹰爪半蜷微伸，如钩似刃；其喙欲合还张，翎羽恍若惊风，犹似击浪；凝听之，仿佛有“戛然”啸鸣之声；其下沧溟，波翻浪涌。间有几许浪卉冲波竞上，若欲与飞鹰一较高下；天海之际，隐约有白帆一点，恍惚浮沉，犹弱不禁风也。生静赏良久，若有所思，恍有所悟，终未能明所以。穷究之，无落款，少印识。盖女之所赠，尤珍而惜，遂秘藏之。
又月余，生澄心遣欲，笃志力学。一日，思女甚切，遂信步西苑，重温旧踪。时园内冷落，游者几稀，惟日光投林，绿荫斑驳于地也。方徜徉于间道，忽闻有笑语骤起于耳际，生讶怪之，遂循声环顾。俄见数十丈外有修竹摇曳，虽隔密林，隐约见有男女于其下谈笑甚欢。听之音颇熟识，女肖生之至爱，而男似曾相识也。遂蹑步觇视之，果魏氏女！男则昔日洛浦柳下戏生之张郎也！生始以惊震，继之大怒，终隐忍未发。既而，茫茫然失魂以归。
是夕，生犹愤怨不已。闷极，遂登高远望。时一轮皎皎，清芒熠熠；忽有乌鹊，即生面一掠而过；是时，生怨恨难当，遽尔仰天大呼曰：“卿一何忍！即不以我为意，焉移情于张郎哉？！且吾以明月之心照汝，汝何独映我以乌瘴耶？！噫！非卿无冰玉之心，实吾一叶障目，有眼无珠耳！”言讫，两行温热，顺颊而下。中夜，辗转反侧，竟不能寐；久之，忽跃而起，挑一豆之光，展素援翰，与女作“三绝”之书。
生方握柔翰，遽觉重若千钧。少焉，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草就一绝之书。起手曰：“卿见字如晤：盖情发乎元窍，欲壑者难填。初见卿于洛水，即钟情于鸿影；至九曲之途会盟于东山，赏伊阙形胜兴影潭之波澜；思白屋羹熟，同气之交感，幸和风之逗烛，庶几以圆满。惜天意之至巧，搁浅于背眠；宴游暇日，每多肌肤之亲，朝夕相处，终无合卺之实。其幸也非？……”
一绝书既竟，遂于二绝书封缄上字曰“于期年后拆视之”。既而，文不加点，毕二绝之书；既而又书三绝书，如上，于封识再字曰“待三载后阅之”。以是“三绝书”成。生遂掷笔于案，如释重负。忽而苦笑曰：“书成，缺目少的，复何从寄之焉？”遽尔豁然开朗，心下暗忖：“何不之东山隐三绝书于琵琶峰之“头花”哉？即或未被其发，念兹于斯，无碍也。”
翌日，生蓬首垢面望伊阙东山而行。途经洛水，冥想前誓，犹历历也。向之“执子手，偕终老，不负卿”，于今回想，若笑谈耳。方行际，俄见一轿，循洛水由西向东逶迤以行。距生数武，忽而轿止，珠帘上翻，有女探首于外曰：“君何之耶？”生回首视之，即女也。曩日，女青丝及腰，脖颈以下，间或以玉梭别之，今时，青丝中断，秀发略长于耳际，犹若新婚之少妇也。生见女，始以惊，继而悯，终以悲，欲言而又止，踌躇以难定。
是时，女笑曰：“见故人不发一言，无乃过乎？”生惟觉五内俱焚，神情恍惚，良久未能着一词。有间，女又曰：“不见有日，君何憔悴之甚耶，得无恙乎？”生闻女言，初以感，继之怒，遂反唇讥之曰：“有病无恙皆拜卿之所赐！且汝本魏氏，何以封姓？吾尝闻无根之浮萍，卿岂有本之飘蓬哉？”女骤闻生言，容色剧变，恍有所思，遽尔，催轿以还走。约行里余，俄见洛水陡涨，其上有风抟如巨袋，翕张盈缩，望女轿而盘盘焉。有顷，风息轿隐，水平波静；生大骇，恍惚间若有闻焉，乃女之呻呼，隐约唤曰：“佟郎……”是时，生虽震恐，特余怒之未消。瞩目轿隐处，惟觉恍然南柯醉梦。有间，不顾而去。
既至东山，过影潭，经“品”、“相”，小憩于“凤凰台”，旋入“山口”。生至“琴头”而力竭，时方正午，有风徐来，甚是冷清；生力虽竭而心志笃定，遂勉力匍匐至琵琶之“头花”。“头花”者，乃琵琶峰巅之一奇石，其大如磨盘，形若菡萏之欲放，色泽莹润而中空多窍，但有风吹，则瑟瑟翕张，灼灼射其华也。既见“头花”，生出“三绝书”投其一窍，顷之訇然，既而起窾坎镗鞳之声，终涵胡焉。
生惊怪之，方欲探身一观究竟，猝然眩晕，遂卧于地。恍惚间于“山口”见一女背向而立，其身量秀颀，体格曼妙；凝注以观而朦胧飘忽，隐隐若炷香之袅袅也。生问曰：“汝谁耶，何以在此？”女曰：“向日飞天之女封和是也。”生大惊曰：“非昔日离魂之玉美人乎？”女然之，仍背向立。有间，诘生曰：“固长情之人亦如是乎？今怀三绝之书，则洛水之誓安在？”生曰：“非我有负令妹，乃令妹从水之性，作杨花之舞也。”女闻生言，颀身微颤，良久方定。有间，女喟然太息曰：“果然男儿薄幸，且朱门、筚户有何异哉？！金生已矣，一阳复是。惜乎金生既怀白璧，再违其心，实咎由自取也；哀哉一阳佟生，初见倾心，终弃垂成。果天意乎？！”
生闻女言，若振聋发聩，既而黯然以神伤。有顷，问曰：“敢问令妹下落何如？”女冷哂曰：“固天有好生之德，吾受蛊于千里之感，致失根蒂之本，往来飘忽遂成旷野孤魂，虽则有掷琵琶之误，幸得风姨之助，即为其下陈。痛哉余妹，念手足情深，纵三叶离魂往来于宛洛，噫！一旦遇君，竟遽忘己身之游魂。其何其有幸，得君浮萍飘蓬之鼎力一助而永驻太玄！叵耐天意弄巧，昔日风姨驾下之二婢，今二者有其一已为渔风上师之童子也。而况妹既为掳，姊焉安坐？无他，惟从之去也。惜乎吾魏氏姊妹，虽离魂亦从封，真有心而无窍者也。”言讫，骤而起，抟圜似尘烟，倏尔如锋镝之疾射，望太玄山而径投。
是时也，琵琶峰上，弦轴迸发，“品相”交兵。一时岩岫错位，乔卉震恐，惶惶然有峰崩弦断之势。生悚栗若筛糠，齿关惟“格格”然矣。少焉，恍若梦醒。则汗出如凝浆，冷气森然以入骨髓。惟见红轮若坠深渊，生恐甚，遂恍惚下琵琶峰。过影潭而畏之如虎，以是择间道而归。自是，生杜门却扫，致虚极守静笃，未敢生妄想也。
越明年，生学成，遂之东至海曲；又十载，复念女，遽发女所赠之卷轴。甫开卷，则暗香依然也。生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感慨系之，不自已伏案以大恸，旋泪泫纵横。哭良久，复视卷轴，但见泪痕漫漶，鹰去海逝，有娟娟小字出焉。
生诧异之，遂细而审，惟见起手书曰：“见字如晤，固知君乃长情之人，非泪海漫漶不能显志（字）也。三绝书已然尽收眼底，一夕卒读，君得无见怪乎？……固君诚不负我，余焉能负君？至斩青丝以明志，恍恍然若少妇，则属谁者欤？君一何忍，怀三绝书而独往琵琶之峰，其焉置柔者何？……白屋和风之灭烛，乃吾姊良苦之用心。无奈万巧，终归缘浅而分薄，其可笑也非？诸般有情，终归无情……君作三绝书，余岂不报以寸心之白焉……”
生再读而复泣，泪眼迷蒙际，书尾仿佛有印识，周以漫漶，如芒似针，犹刺人之心目也。遂摩挲以细辨之，则小篆其文，蝌蚪其形，然则未之尝见也。遂检索之，云：“金生遗翰”。生殊未解其意，方细研而穷究之，倏尔形迹尽失，尺素皆白矣。久之，生又出卷轴以观，无他异。遂焚而化之。
散道氏云：“魏氏双姝，离魂以从封。封者，风也；其或梦而知之，或明而梦之；终抟然成空，良可惜也。至若一阳之生，佟之初度，乃一阴始生耳。岂明而梦之属者乎？噫！金生遗翰，则书画之同体，雌雄而一心，实今生之遗憾也。惟尺素皆白，固人间世之是处留白耳。非是，焚而化之者何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