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要么蹀躞,要么继续蹀躞,反正总会有人在人类社会进程中被摒弃,被投资或者干脆迷惘。至于小说的主人公本作者不作任何态度上的说明,在多数情况下我更愿做一个社会发展中的见证人和记录者。
一
“下一个——”
应聘官把男高声拿捏得很到位,此刻某些人的主宰权就在这忽高忽低的声带振荡中诞生了。
结果无非就有两个,一种是用居高临下的所谓知识分子特有的委婉腔调婉言拒绝,这对于求职者已是相当体面的一种。倘若你有足够的兴趣和多余的时间去以一个参观者的角度兜揽应聘诸生相,你现在就应该会意识到第一种情况对于求职者是一个很大的恩惠,幸运之神对他总是那么眷顾,因为这常规的礼仪对一个现代求职者来说已经像黄金一样稀有。另一种结局要从心理学上研究,大概意思就是用理所当然的接受感恩戴德的施舍者的慈善面孔出现,这个时候往往也是应聘者和你相谈甚欢且用人单位决定留你大榨一把的时候。
很幸运,你被录用了!
这是最后对于求职者能否在本公司乞讨最好的宣判,表明在这个世界上你乞讨的目标锁定、范围缩小、路途减少,可以考虑不用大费周折地去患上“厌食症”了。至少目前来说“你”和大多数“你们”是很乐意支持这项不是太有风险的宣判的。虽然这口饭要等到一两个月才能吃到嘴,也未能料到油水是否实足,但是相比较那些无饭可吃的人实在是幸甚之极,所以有了那么一大批人来打捞这层油饭,且不管它是“下水道油”还是“地沟油”,总比闻不到油腥味的饭强多了。
此刻眼前这位应聘官未尝不是正在努力收寻着那些寻找油腥味的猎物,然后大手一挥赏他个“免饿金牌”也未尝不是人类善良天性的使然,毕竟还是有放生的余念的。趁这位应聘官先生正忙于主宰命运不亦乐乎的当儿,我们来打量一下他吧——
四十左右、身材矮胖、秃顶、扁圆脸、声音洪亮,每听到“下一个”时,在场所有人都会回到了自己美好的童年,他或她蹲在鸡窝边听母鸡下了一个蛋后那种“咯——哒——咯——哒……咯咯哒……”的悠悠岁月的愉快体验中去。他张牙舞爪地折腾着那些受聘者的资料,兴奋得满脸冒着油光,不到几分钟,一张被折磨得变了形的简历扔了出来,这有着应聘者希望份量的东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探头探脑偷窥应聘内幕像个暗哨似的王伟的大脑袋上,这“暗哨”就这样被打掉了。一卷几毫米厚的A4纸张对一个半大小子来说不算什么,充其量也不过让他的脑细胞暂时松缓一下。他现在紧张的不是他脑袋里应聘问题翻滚的思绪能否续接上,倒是地上那一声清脆的“哐——当”声让他着实吃惊了一下,这用他爹的命和青春打造出来的东西就这么不堪一击?王伟迅速弯下腰抓起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来,眼睛和金光相碰撞的当儿发出了一种黑夜里窃贼发现目标时特有的光,那惊喜在他脸上停顿一秒钟,一闪就消失了,终结于他意识到自己的“暗哨”处境,迅速拿眼睛偷瞄了一下应聘官,还好,那丫的听觉和头脑一样反应迟钝,于是摸了一下自己那由于内分泌旺盛而长满了青春痘的脑袋,趁应聘官还未发现的当儿,拽紧他的金项链像个缩头乌龟溜回自己原来排的号位上去了。
二
要说起这王伟,论资历可算是“老油条”了,如今来这金矿上应聘也算是不屈他自己专研多年的黄金矿才了,能够自学成才的不叫人才,叫天才。王伟就是这样一位对黄金有研究的天才,用当地老百姓的话叫做找对口了。看看他今天这派头吧,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一切表象的东西都撂给我们的眼睛了,剩下的事情就只能请出我们的教育界了。通过现象看本质的功夫常常告诉我们——眼睛会欺骗我们或者我们也常常会欺骗眼睛。不防外延一下、牵强附会一把,相信他的外衣虚掩下的也定会是“金脚镣”、“黄金甲”了吧?如果张艺谋大导在场的话,他就会纳罕时间的安排(其实最多的成分还是怨艾)对王伟相见恨晚,他就会知道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魄势不到位,可惜王伟五官短小却不精悍,昂贵的老人头西裤被他穿得拖里拖拉的盖了大半边皮鞋,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成了一篇短小却不精悍的下乘散文,即便有各种黄金链也还是终究穿不成一条直线,身材五官搭配得歪二八几的,都是一股互不行贿、老死不相往来不相照顾“市容”的牛劲。
王伟低头摆弄着那条项链,它如今像条小蛇一样在手腕、掌心、掌面和指间穿梭自如。王伟怎么也搞不明白世间的女子还真有视黄金如粪土的清高者,这条黄金项链和他身上带的其他饰物明明笃定是要送给自己媳妇做定情信物的,如今那笑得像花儿一样的姑娘人走了,这些玩意儿人家一个子不拿全盘奉还。要知道这事让王伟纠结了几个小时啊,至今他都不愿把电影删除的那节给补上,这是他记忆碎片长河中的一个强行删节——媳妇哭得像七月的瘦西湖,泪腺干枯了,只剩下抽泣和干嚎,被她的一个娘家哥(王伟晓得那丫从哪儿冒出来的?!)强行带走了,走的时候媳妇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撂下一句话:“谢谢你的黄金首饰,我不值得你那么做,其实你送给我地摊上那种镀金的我就满足了!”王伟哭得稀里哗啦的,还谢什么啊?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说了你不是把那些我为你订做的首饰如数还给我了吗?你若不值得我这么做就没有女人值得了。
想到这王伟的心头又滋生了一股久违的温暖,那温暖像一朵蓓蕾在春风里舒缓开来,馨香馥郁,而媳妇的笑靥就摇曳在这盛开的枝头上,摇得他两眼发花、心旌飘荡。由于偏嚼而不对称的嘴角不经意间浮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夹杂着思念的苦涩。如果不是在这应聘场合,如果不是在众多眼睛的扫视区域,他一定会拿起项链放在自己的嘴巴上吧唧两口的。
“喏,那家伙一旮旯子黄金来着……”
有人用胳膊肘碰了碰紧挨着自己的一位,艳羡和嫉妒的目光杂糅着向他袭来。王伟意识的优越性立马提高了一个档次,虽则是藏否的无定格性,他总算是彻彻底底被人拿正眼珠子瞧过,这对他来说已足够了。作为一个用自己的学业来交换的金灿灿的希望,他总觉得多多少少应该被人们举起来用仰望的姿势来观摩,不为别的就冲着他的执着与牺牲精神。说起执着与牺牲,王伟的级别已经达到了实足者的献身精神,这点践行的操守总比诗人宅在家里对着门前一臭水沟用臆想感叹“啊,我香喷喷的荷花池,你生长在五颜六色的思想之上……”让百姓少受点刺激,这点上王伟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他朝那两嘀嘀咕咕、嘎声哑气、神神秘秘的两人点头傻憨地笑了,那意思他能够理解他们的眼红,心有点飘飘然,觉得整个来应聘的人都在看他,都在眼红他,甚至他觉得那“咯哒”也在朝他挤眼睛,另眼相看,他现在成了焦点,举足轻重,自己好像就坐在古埃及的金字塔的塔顶向着四周施舍着各种黄金饰品。于是他又想到了黄金,那能给他带来这一切的耀眼的昂贵的抗腐蚀的A——U。
黄金和王伟是有缘的,这缘起于为了更好的活着乃是决定人类思维的一切真理,这缘落于人类思维的一切真理的决定就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看着在他的前面还有好几位等待宣判结果的“矿才”,大概临到自己粉墨登场还需要一些时间,王伟眯起眼睛,两手往裤袋一插,半躺在沙发上,任凭思绪再一次饕餮黄金的时光飨宴中去了。
“遍地黄金,遍地黄金啊……”
刚上小学五年级的王伟放学回家,前脚刚踏进门就听到他爹眉飞色舞地在和他娘显摆着他宏伟的寻金计划,他爹蹲在那里使本来就不高大的身躯显得更加瘦小,裤腰带随意系着,把上衣的一边连带系进了裤腰里,如果不是他的眼睛由于某种垂手可得的利益偶而射出的光芒,你一定会以为你走进了埃及的某个地下坟墓挖掘现场,亲眼目睹了法老完整干瘪的尸体——木乃伊,而此刻这个“木乃伊”由于三维空间和光影的联合妙手,就变成了今天的姿容准备上演一场《活死人归来》第二部。王伟的父亲本人无甚喜好,除了自信一无所有,除了金钱一无所爱。王伟记得最清楚的一次莫过于他五岁那年的一个冬天,他爹带着他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捉鱼,有人揶揄道:“这天恁冷,谁他娘的不怕死从这冰窟窿眼里跳进去,老子把身上的钱都给他”话刚落音,就听见“扑通”一声,众人目瞪口呆,王伟一转身就发现他爹已经在冰窟窿眼里挣扎了,事后那人把全身抖了个遍,总共58元6角,连一毛的钢蹦都给了他,那人像见了怪物似的连走带跑——滚犊子了,跑出几十米开外还在不住地回头看,生怕他爹跟了上去。当天回到家他爹就病倒了,请先生看病打针吃药共花去35元,他爹乐呵呵地道:“我就说会赚的嘛!”王伟瞪着小眼睛一头雾水:“爹,我请先生看病的跑腿费你还没给我呢?”“老子供你吃,供你喝,这笔帐你算过吗?你欠了老子多少你知道吗?”这就是王伟的爹,到现在王伟都觉得那老头子不讲信用,有失中国人的传统美德。
王伟觉得这个葛朗台式的父亲绝非全盘葛朗台式因素,他希望他的家人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快乐和喜悦,而他的心花怒放的讯息第一时间能够领略到芳香的就是他的媳妇——王伟的母亲。
她此时正坐在一个自制的木头小板凳上低着头纳鞋底,这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媳妇向来对任何事都不会太倾于心,安分守己是她的全部生活信条,而且这种信条根深蒂固,不因时间而迁移。这是有别于哀漠的另一种境界,多多少少壅塞进人类眼球视野的印象中有淑雅的成分,但确凿不全是,当然这话需要足够的底气和证据,就目前她发上的银丝与几缕上山割草时留下的青草叶的尖锐剌耳的生命终结信号,已经使你的想像力随之枯萎凋谢了。这种信条久而久之便随时间的长河不经意间被刻进了一个人的性格里,拒绝漫漶这种很高尚的坚定意识的形成已经不再需要任何理由。她像其他千千万万的山村妇女一样,沉默着、劳作着,死亡的热吻从无消停地进行在她的劳作开演和谢幕的长河中,直至汲干了水分以至于生命枯萎陈死而朽腐,她的生命处在一个热烈而持久的长吻中。她处在世界的某个旮旯角落里,并不焦灼于这个世界的进步会把她摒除在整个人类文明的进化之外,她更不晓得生命会演绎得如此瑗际的奢华与铺排,她静候死神的唯一方式就是劳作,甚至到死都不晓得她进一次城捡来的铅笔是城里的女人用来画眉毛的。
这个平静的女人把他男人的言过其实的话已经当成家常便饭了,就像饭后听相声小品或者书评一样当成一种消遣方式。无论王伟的父亲所带来的噪声提高多少分贝,她都是聋子;无论他多么擅于诱导交流,她都是哑巴。王伟父亲的的兴奋显然没有激起他母亲的共鸣,她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偶而抬一下眼皮瞄一眼两眼发着金光的他,然后便又迅速地穿针走线起来。
“娘,我回来了。”王伟兴奋地放下书包,又扒拉出个小凳子坐在了他娘的身边。
“这孩子就是一白眼狼,光知道叫娘,我呢?我死了?”王伟的爹一脸不乐意。
王伟意识到了“世上只有妈妈好”只能用唱调,不能叫喝出来,要不制造“白眼狼”的“公狼”就要龇牙咧嘴了。王伟迅速瞄了一眼他父亲就低下头去,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摆弄起了衣角。
“叫谁咋了,怎地?你酸不酸啊?”王伟的母亲暂停了一下针,看了一眼王伟的父亲,嘴角一撇笑了:这个和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男人怎么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牵涉到孩子身上,王伟的母亲就不再是沉默的羔羊,她永远会站在王伟这边充当保护神的角色。
“母子一条心啊,我才不会给一个灰胞子还未兑嘴上没长毛的家伙计较呢。”看着自己的媳妇站在儿子那边和自己较起真来,王伟的父亲一把拉过正在寻思着啥玩意的王伟,把他母亲暂时晾在一边去了。
“来来来,儿子啊,爹给你说件好事,天大的好事,”王伟的父亲说,“咱们以后啊,就不再过饥寒交迫的日子了。爹给你买好衣服,好鞋子,再给你买辆自行车。对了,你不是说你那班上谁谁天天有肉吃嘛,咱以后也不喝玉米碎了,看看,把我儿子的脸都喝得像玉米一样黄了。咱得营养,爹给你买大鱼、大肉,大鸡,反正呀,你要什么我都能买给你。”
“爹,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你发财了?哪来的钱啊?”原来的抵触情绪消失了,王伟抬起头看着他爹。
“要发财了,这回真的要发财了,发的是黄金财。你可晓得你爹这几天我一直在忙什么吗?”
“不晓得。”
“在忙着挖黄金,黄金啊,儿子,你想不到吧?咱这儿,就咱这儿穷地方他娘的遍地黄金啊!!!”王伟的父亲激动得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打着结向外翻滚。
“黄金?咋弄来的?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王伟瞪着两幅眼珠子,一下子就来了劲。
“走,走,啥都别说了,爹让你开开眼界。”说完一把拉起王伟就往外走。
“嗨——嗨——嗨——孩子他爹,孩子下午还要上学啊——”
王伟母亲的话被两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淹没了,只看到一溜飞扬起来的黄土一直向着后山去逶迤而去。
王伟跟着他爹一路小跑来到后山,脚还未站稳,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那半山腰忽地就腾起一团蘑菇云,随后便是山石崩裂,一坚不可推的偌大的凸起面转眼就稀里哗啦地四分五裂成碎石片了。一窝子等在旁边的人蜂拥而上,叮叮当当敲打着石块,各自往自己随身携带的大蛇皮袋里装着,然后咬着牙、弓着背、突了筋往山下挪步,脖子上由于出汗而未来得及擦拭留下一层灰白色的汗液分泌物,每个人都低了头,浑身像刚从河里洗个澡出来吧嗒吧嗒往下滴着水。
王伟看得出了神,他怎么都搞不懂,这些个天天都能见到的大石头竟能弄出黄金来,而现在他看到的也不是什么黄金呀,那不压根就是石头吗?累死累活的就是为了背这些石头?他想起了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是不是大家也都像那里面的大臣们那样在欺骗自己呢?他决定做那个诚实的孩子。
“爹,我什么黄金也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就是石头,就是那些平日里随处可见的石头啊。”
他抬起脑袋望着那个正乐得呵呵呵一个傻劲瞅着人群忘乎所以的父亲,看他不理自己,就顺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弄啥,你这毛头小子,你知道个啥呀?这刚开始第一步不是?”王伟的父亲对于自己未掺进其中显得不耐烦起来,“你看看,你看看,看到了没,那小强正在帮他爹呢,看那父子俩高兴的,今天不知道又要赚多少呢?”嘴里啧啧地称赞,不住地咂舌头。
“伟伟,给娘回家吃过饭上学去!”不知什么时候王伟的母亲也赶来了,她拉起王伟的手就要回家去。
“咿呀,我说你这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上学为了啥?不还是为了多赚点钱让生活好过点。你看看咱村里,从开始挖金,哪还有小孩子去上学的?一天全家都忙活起来,好了的话一天就是一两百元的收入啊,这不比干啥都好?有了钱还稀罕啥?”王伟的父亲觉得自己的媳妇永远都是不开窍的,思想愚昧落后与人类的进步扯不上边的。全世界人都在吧唧吧唧挤掉裤子的抢钞票的当儿,她还在那数落着自己的儿子“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当揭开面缸看到一只饿死的老鼠时,这女人说不准还会拿捏拿捏那皮包骨头叹气:“唉,煮肉吃是瘦了点。”
本想上山来看看村里人这些天开山采金的盛况也就找个借口来叫儿子吃饭,却不想刚出口,就被自己的男人挖苦一翻。王伟的母亲正寻思是不是这些天上山开炮的硫磺粉吃了太多了,这男人现在怎么就满身火药味了呢?王伟的母亲想到此气不打一处来。
“你吃火药了?你这老爷们,我就来叫孩子回去吃饭,咋地了?再说了我让孩子上学还不是为了他将来不再像你那个熊样,就靠啃荒山上的几亩沙石地填饱肚子吗?。”
“中了,中了,你别啰嗦了,那可都是过去完成时了,让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对,叫‘pass’,”王伟的父亲为自己在电影上偶然记下的一句外文感到了由衷的自豪,对外炫耀怕别人笑话他,但在自己的媳妇面前(更何况一个核桃大的字不识)适当显摆一下总是可以的。“你赶紧地给我回去吧,哈?儿子的事还用不着你一个娘们操心,我是他爹,他爹啊!不会害他的,打死都不会害他!”
“说啥呢?我才懒得操心哩,有功夫还不如多纳几双鞋底哩。”
王伟的母亲拿眼睛白了自己的男人一眼,就悻悻地走了。“保护神”在小打小闹上是有效的,但在涉及到原则性的大问题上或者是关键性的选择时,永远是王伟的爹来最后拍板叫定的。好比树上的叶子秋天里在枝头作最后一丝残喘,而保护神的作用是让它不被虫子吃掉,但却左右不了它的停留还是落下,这会儿就要一阵风来作决定,王伟的父亲在家里起的永远是风的作用。
母亲的远去和背影的消失也宣告了王伟学业的终结,那一年他刚十四岁,小学五年级。
第二天东方熹微,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被黄金梦交缠纠葛充塞一个晚上的王伟,早已把上学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对于上学起初他是真实的留恋过,但当他想起他的表哥时这种留恋便打水泡了。王伟的姑妈一家为了让他表哥上学倾家荡产终究折腾完大学毕业了,到现在都毕业快两年了,家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亲戚可拉关系的,到现在正经工作没找一个,依然家徒四壁,人家姑娘嫌他家穷,三十出头的人了连个媳妇也没讨上。村里人的冷嘲热讽不说,每每看到和自己同龄的人都抱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共享天伦之乐时,王伟的姑妈就唉声叹气,老太太由于精神上经不起这种长时间的折磨,最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一瓶除草剂。
王伟睁开有点浮肿的眼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跳到他爹的榻前去了。
“爹,快起来,快起来,带我去寻金子去!”
“我看你这孩子现在怎么越来越像你爹了,一门心思都钻到金眼里去了,上学也没见你起过这么早的。”王伟的母亲唠叨了两句,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父子俩就这样带着家伙出发了,他们跳过那些白日里被人们开采过的地方,找个冷落的山石暗陬就开展起了工作。开山炮的声音很大,每响一声王伟就会捂起耳朵藏在他父亲的背后,待烟雾消散他就会随着父亲叮叮当当的敲石声而忙碌起来,父亲把挑好的含金量高的石头放在一起,王伟就开始选小块的往蛇皮袋里装。奇怪的是到现在想起来他都没有觉得当时有多累,他只记得那时他浑身充满了劲,那劲随着蛇皮袋的鼓起而越发明显越发向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处膨胀,这种充满邪恶和死亡的爆炸里竟蕴藏着无限的希望和憧憬,这是王伟从来未曾想过的。他只晓得火药会带来遍地狼烟、铁蹄、厮杀、眼泪、哀嚎、痛苦和绝望,如今这翻腾的云烟,这爆炸的巨响就像新年里人们燃放的焰火满满的载着欢乐和喜气。王伟喜欢这声响,每一声都在宣告他们的进展的程度和向成功开创新的幸福生活的靠拢。他常常流着汗水晃着光脑瓜子朝着正在同样流着汗水的父亲兴奋地大声叫:“爹,拿来的袋子都装满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听到他爹同样兴奋的声音:“走,收家伙!晚上回去叫你娘做顿好吃的。”随后就是哼哧哼哧的背石头下山的声音和朝山下早已停好的四轮车的吆喝声。
他们都是上午进山采石,下午炼制黄金。王伟起初对炼制黄金的过程是没有一点兴趣,他觉得这是大人的事情,他主要的工作就是按大人说的在下面打打杂,然后就满怀希望地静待黄金的现形。但是有那么几次他听到大人们那抑制不住的叫喊声时,心也随之动了一下:难道炼制黄金比等待黄金出现还让人心驰神往?就像所有好奇的小孩子一样,他也禁不住那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的驱使,他终究还是跑去后院亲眼目睹了那样的炼金盛况。
相比较前院这里更像是个加工厂,但机器只有一台,即便这样,仍然不能减弱它加工厂的气氛。王伟的父亲把用车子拖回来的石头放在一个大铁臼里,两个像打麦场上用的石滚在来回运转着,这么结实的石头在这两个大石滚的左右夹击突袭下,终究无力反抗,被辗成一滩碎石,细小的颗粒和先前的庞大顽固对比让王伟感到了震惊,原来人有如此强大的摧毁力。摧毁力?为什么会用这个词,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感觉到一种压抑,一种对自己的生命无法掌控的挣扎和窒息,连最后的破碎,都是无法掌控的,石头会有这样的感觉吗?那一刻,他突然觉得石头是有生命的,一个挣扎绝望的生命。这种感觉仅停留了几秒钟,因为能够从石头中获利才是决定村山村人一切的真理,能够从自然中获利乃是决定人类的一切真理。当这些顽强的石头被征服后就被放到了椭圆形的辗槽中,他的父亲很细心地在里面放进了水银,他的动作和神情不像在工作倒更像在伺候一个婴儿,一个婴儿?那应该是王伟小时候,只有王伟才能有权力享受到父亲这般的呵护。而他的父亲大部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幅马大哈的形象,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毛手毛脚的。现在看来是眼睛欺骗了我们,不是他不上心,是没有能够引起他上心的东西出现。现在他的眼神和动作已经是一个五星级服务的护士才特有的。他小心翼翼地将含有水银金的细石铺在辗槽的上端,然后用水在上面涮洗,这时候在辗槽上端便留下了水银和金的混合物,全是白色,一点黄金的影子也未看到,王伟不免有点失望起来,但是看到父亲依然一脸的得意劲,母亲一声不吭立在旁边,心里直犯嘀咕,又怕一开口又遭数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儿子啊,去去去,把你娘准备的棉布拿来。”王伟的父亲吩咐道,“在前屋的织布机房里放着。”生怕儿子找不到,又补充了一句。
王伟正为自己没有看见黄金而犯嘀咕,早想找个借口参合进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黄金怎么平空地就会生出来咋地?听到父亲叫自己,欣然答应,领命前去。
待王伟把一大块棉布拿来时,辗槽的上端金砂的分量已经为数不多了。大概这个时候也是石头的粉碎和重复洗涮过程应该告一段落了。王伟的父亲接过他递来的棉布,把收集好的水银金灰白色的混合物包了起来,用一根捻搓好的粗棉线系牢了,开始用手紧握着棉布向下拧,这一做为的就是将水银金里过多的水银拧出。看着父亲那满头大汗、全神贯注的样子,王伟突然觉得父亲这个时候像是个艺术家,像谁呢?他眼前一闪,想起了罗丹(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也只知道罗丹),只有罗丹才配和现在的父亲相比。他觉得很自豪,觉得自己的父亲无所不能,他真是个创造家、艺术家,他今天就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展示他点石成金的绝活了。王伟的父亲弓着背在那里拧了大半天,再瞅瞅棉布实在是没有什么外渗的迹象了,他便放了心,拿起棉布包着的水银金来到了院里另一角落的坩埚旁,坩埚下面升起了火,王伟的父亲把水银金铺在了坩埚上,然后长长嘘了一口气,总算是放松下来了,顺便在角落里扒拉出个破草垫子,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儿子,去把爹的烟拿来,让我抽上几口。”嘴上吆喝着王伟,眼睛却巴巴地盯着坩埚。
碳火正旺,熊熊燃烧的火苗照得整个院子红光一片,王伟的父亲在那不紧不慢地吐着烟圈,他娘则在不断地往坩埚下面添加柴禾,看到爹娘被火光照得黑红的脸,王伟觉得那个时候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看到那些烤鸭、烤鸡、漂亮的衣服和鞋子都长了翅膀似的向着他飞过来,还有小朋友羡慕的目光也一块向着他砸来,他陶醉在这一片幸福的大地上,觉得想要飞,想要跳,想要大声歌唱,想要对所有的人表达,用地地道道的赵岭村独家话。
“我的乖乖,黄金,终于出来了——黄金!”王伟被父亲兴奋不已的话吓了一跳,回过神慌忙奔向坩埚。眼前的景象令这个毛头小子着实飘一回,在坩埚的底部铺了一层黄灿灿的碎金,虽然很少,但以足够让全家人对未来的整个生活幸福地憧憬一把。只听别人说过黄金,却不曾想这辈子还能真正地看到黄金,且是自己家采炼出来的,王伟的梦算是做到现实来了。
那一天他们采炼的黄金一共卖了250元,卖给了一个来村里专收黄金的人。王伟的父亲上街买了三瓶白酒,二斤猪头肉外加一只烤鸭两碟花生米,然后便趔歪歪地回来了。三个人在自家院子里就摆起了庆功宴。王伟的父亲咕咚咕咚几口酒下肚,脸上泛起红光,便又开始吹嘘起来。
“我说啊,孩他娘,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年咱家就能住进洋楼了,还能开轿车,对,买那种打咱身边过“哧溜”一声跑得贼快擦得黑亮的轿车。”
“你这老爷们,你就尽吹吧,也不想想咱到现在搭进去的东西还都没有赚回来呢。”王伟的母亲呛了他一声,就又低头吃起饭来。
“啥?娘,你说咱家搭进去东西,那是啥东西啊?”王伟好奇的问道。
“啥东西?咱家能还有啥东西?那几亩地被你爹卖了……”王伟的母亲说到这突然伤心起来,眼圈一红,赶紧低下头去假装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卖了?为啥卖呀?那咱以后吃啥呀?”王伟担心起来。
“那些碳,大坩埚、铁臼、辗槽、火药和那些开采用的工具不都是用卖地的钱买来的吗?你爹说了,他给村里当过会计,这账他比谁都会算,划不划算,他最清楚。以后啊,咱就买面粉吃了。”王伟的母亲说这话时似乎有着某种不满,但迫于王伟的爹的大老爷们主义不敢外露,即便这样也难逃王伟父亲的法眼,他朝王伟的母亲扫一下,就一下已经瞥出了这个女人身上的被山村女人世代追求的屈抑快乐被动摇的气氛。
“儿子啊,别听你娘她瞎咧咧,咱这儿到处都是黄金,信球才会卖了命的种地,以后跟着爹吃好的。”王伟的父亲此时已经有七分醉意了,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要回屋休息了。
王伟当然喜欢吃买来的面粉做的馒头,又鲜又白,一个个像胖娃娃的脸蛋,看着就够诱人的,一下子就能吞下七八个。可是这个时候,听母亲说要买面粉做饭吃,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了呢?怎么竟觉得有点留恋起玉米糊糊来了呢?
这种采金的日子使村里所有的人都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好处,每当开饭时,随着袅袅的炊烟便会嗅到一种酒和肉的香味,那香味在半空中迂回,在这顿饭和那顿饭之间飘荡回旋,续接着饭和饭之间的空隙嗅觉,以至于引来山村附近狼群出没,在夜晚的村外幽幽地放着贪婪的目光,不时地向着天空犀利的嗥叫,所以一到天黑就没人敢出门去。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于幸福的感受,在屋子里围着碳火,看着电视,嗑着瓜子谈论着明日的采金计划。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两年,到现在王伟都在感叹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寿命那么短呢?
第二年上头下达了文件:禁止私人采矿,生效日期是第二天。他们开采黄金的后山也被包围起来收归国有了。这样一来,全村都沸腾了。王伟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他娘正在做着入秋要穿的鞋子,听到这个消息后手一哆嗦扎进了肉里,连叫一声痛都没有,一声不响地栽在了地上。王伟的爹刚从镇上兴高采烈地买火药回来,一进门就听到这消息,眼珠子都瞪出了眼眶:“儿子,你听谁瞎咧咧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他把手里的东西随处往地上一扔,就大踏步出门去证实这个消息是不可靠的了。
那天晚上王伟的父亲回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外面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一步一步的往家里挪,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王伟听见院子里有沉重的脚步声,知道是他爹回来了,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进屋来,王伟便打开门,看见他父亲在房檐下蹲着吧嗒吧嗒抽着烟,烟火忽明忽暗,照着他黑瘦的脸,一天的功夫,王伟觉得自己的父亲老了许多。
“爹,外面下雨了,你进来吧。”王伟把父亲让进了屋。
他爹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了白天上街买来的火药那里去了,他愣愣地看了半天,
“对,不会浪费的,这是最后一次,文件上说的是从明天开始生效”他回转身向着王伟,“和你娘早点睡吧,我去去后山就回来。”
“爹,你要弄啥去?”王伟一脸疑惑。
“采石。”
“爹……”王伟想说“你别去,天黑”,可是他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父亲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改变,包括娘,就像当初让他别去上学是一样的。
那一夜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一早就急匆匆地跑进王伟的卧室,她的全身都在抖个不停,由于害怕而哆嗦得连话都讲不好:“伟——,你爹——你爹咋一夜没回呢?”
“啥?——”王伟睡意全无,一骨碌爬下床,衣服随意往身上一披就向后山奔去。
那一幕恐怕是王伟今生都不愿再提的恶梦,他的父亲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面朝下已经断了气,整个脑袋被砸得稀巴烂,像块肉饼已分不清鼻子眼了,只是稀疏发白的胡茬间尚留有和母亲闹气时的抓痕。王伟真搞不懂平时贤良的母亲在气头上也会效仿狮子老虎的行为,另一条露在石头外的胳膊已不知去向,村里人都说那可能是被狼叨走了。王伟后来发现那块压在他爹身上的石头含金量极高,他把这块石头炼成金,一个子也没卖,而是把它交给一个金银匠全部打制成金饰品穿戴起来。他觉得这是他爹在世界上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了。后来就遇到那笑得像花儿一样的姑娘,姑娘挡在他每日必经的巷弄口朝着他递秋波。姑娘不嫌他家里穷,也不计较他在工地上拉水泥搬砖头,一心跟他好。王伟常常梦里笑醒,觉得这个世界真美好,让他遇到这么好的媳妇,虽然到走两人都没有同过房,王伟到现在也没有尝过女人味,但王伟在心里笃定她就是自己的媳妇,所以王伟把他爹留给他的最后念想也全都给了她,谁知她家里人知道此事后极不乐意,就派姑娘的表哥来把她接走了。人家走时把所有的首饰全还给了他,哭得死去活来。这让王伟现在想起来鼻子还是酸酸的。
“下一个!”看到下面没反应,“咯哒”再一次提高了嗓门,拉长了声调。
“下一个——”
“在叫我吗?是我吗?”回忆被中断了,王伟从沙发上跳起来,向四周寻问着,有人向他点头暗示——轮到你了。
王伟拿着自己的简历,确切地说他都不知道那简历上写些什么,这是花钱请别人帮忙做的,但是他并不心虚,因为这是根据事实做出来的。
“您好!”王伟记住了那人教他的应聘最基本的礼仪。
“嗯,坐吧。”应聘官头也没抬一下。
“简历我也看了,你以前有过采金经验,但没有说你在哪里干过,我想知道的是你曾经在哪里……”
“赵岭村!”这问题也太简单了,王伟未等对方把话问完就抢了一步。
“咯哒”像审视犯人一样审视他足足有一分种,最后把目光定在他的金项链上。
“采的属于哪种金?”
哪种金?哪种金?王伟突然觉得思维卡壳了,就像在看电视突然出现了黑屏或者雪花。他的思维一向很活跃的,怎么说卡就卡了呢?不对,应该想起来的,想,快想,一切和黄金有关的字眼,有关的事。他那平时不是太爱转动的脑子此刻因了黄金的鼓舞就真的飞快地转动起来了,原来想像这么容易,只要有触动,有视觉经历,一切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扯上关系,王伟觉得自己成了诗人,一个想像力丰富的诗人,这是王伟打识第一个豆大的字时起就一直做的梦——做一个诗人!那种能让灵魂不再寄生于挣揣的生活的洒脱,每每念及此,他的心尚未觉得寒凉,有余热一直在温延着。
黄金便!
他的眼前倏地一亮,脑海闪现出了这三个金光耀眼的字,父亲好多年前在雪地里扫雪的情景全都瞬间浮现了出来——
好大的雪啊,就一夜的功夫整个院落都白了,王伟一大早就穿着厚厚的棉衣在院子里玩耍。
“我儿子身体棒着呢,看看,拉出的都是黄金便,金黄金黄的。”
一边打扫着院落,一边盯着院里小王伟刚拉出来冒着热气的排泄物向正在洗红薯的王伟的母亲乐呵道。对于随地大小便父亲不但没有责备反而称赞起来,孩子晶亮的眸子一旦接触到污浊便会产生邪气,这邪气的辐射结果便是邪念,这让幼小的王伟第一次知道了黄金的珍贵,就是和黄金沾上边的粪便也会倍受人们的称赞,成了身体健康与否的衡量标准。
想到这王伟差点没有跳起来,这个绝对错不了,他为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而激动不已,为了抑制他过于兴奋的情绪,他用了一两秒钟的时间来清了清自己的嗓子,随便把那不是太有型的头发用手指快速塑了一下型,用地地道道的赵岭村话毕恭毕敬地回答:
“是这样的,我们采的黄金呢,是只有身体倍棒的小孩子才能拉出来的便便一样颜色的那种。”说完没忘记补充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噗——,哦,天哪,天哪——”“咯哒”把刚送进嘴里的一口热茶喷在了腿上,他一下子跳离了原来的座位,慌乱地掏出手绢,“真是见鬼!”他一边擦拭着衣服上的水渍,一边嘀咕,脸上的鸡皮疙瘩一波一波地往外漾。
“走——”
“咯哒”头一扭,朝门外一个坚定有力的手势,用一个字把王伟打发了。
到底应聘上没有呀?也不吱一声,应聘上的话我明天就不用去工地上做短工了。
一直走出大门王伟心里还在犯着嘀咕。
从那个应聘矿厂出来天已经黑了,饿了一个下午的王伟这会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的叫了,看到旁边有一个北方饺子馆正亮着灯,他大踏步走上前去,刚到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没了皮的皮夹子来,数了一数,钱包里就剩2元8角了,而一碗饺子是5元。明天还要继续到工地上做短工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吧?这时他想起了他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了,这会儿来救儿子的命来了,他飞快地朝着一家金银首饰店奔去。
“老板,这个卖给你,给个价吧?”他掏出了那条金项链,摆在了柜台上。
戴眼镜的老头儿仔细地瞅了又瞅,最后还是还给了他。
“小伙子,我们只收纯金的,不要镀金的。”
“你说啥?”王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待他缓过神来,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把身上带的黄金饰物一古脑儿全抖落给那位老人。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看这些总有是真的吧?”明显带着一种哭腔,巴巴地看着老人,他觉得事情不可能坏到一塌糊涂。
老人经过一翻仔细辨认后,结果如出一辙:他所有的黄金饰品无一是真。
王伟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如同当年他爹带着他开采黄金时那种开山炮强有力的爆炸。不同的是当年在爆炸声里听到的是希望,是幸福,是五颜六色的生命生长信号,而此刻的爆炸是绝望,是窒息,是暗无天日的创伤与死亡讯息。
从店铺出来,他漫无目地地走在冷清清的大街上,他觉得自己的肠胃碎了,没了肠胃他再也不会饥饿了;他的被黄金锢牢的心碎了,四分五裂,一片片飘飞,像花瓣,媳妇如花的笑靥变得暗娼招男人过夜般狰狞。父亲是虚幻的,媳妇是虚幻的,黄金是虚幻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肠胃是真实的,真实的饥肠辘辘,真实的饿碎了,王伟觉得天昏地暗。
“要命的东西,都见鬼去吧!”
王伟奋力向上一跃,把他引以为豪的黄金饰品一把抛向夜空中,一屁股摊倒在了大街上,饰品稳稳地砸向路边的一张被人丢弃的旧报纸上,那报纸伸了伸倦困的腰身铺展开来,在不太明亮的路灯下,王伟的眼睛还是能捕捉到特别刺眼的几个大字——“红罂粟”昨日被劫,女骗子命丧金梦”,旁边附了一张照片,此刻那曾经笑得像花儿一样的姑娘正招魂似的盯着王伟笑,掉心掉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