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季姬带着两个公子归宁,使得偌大的内宫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司寇伯符无意间的发现,以及公孙澹殿上陈述的旧情,让诡诸突然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从三月中下开始,鬼面人便开始在公宫内外频繁出没。诡诸曾不止一次思虑过鬼面人的真实目的。起初的时候,他认为贼人出没只是图着盗窃财物,故而一早就安排贾华在暗中调查。可结果非但没有将其擒获,反而在宫中酿出一桩血案,使得国中上下人心惶惶。
后来,在狐季姬的暗示下,他也曾怀疑过陵苕。他虽然不相信什么红颜祸国的谬论,但以陵苕冷艳雍容的气质,招来一些宵小之徒的觊觎,也总是难免的。再加上她谜团一般的身世,更让诡诸对他的过往产生了不一般的兴趣。故而特意将陵苕关押起来,同时派人秘密监视,试图以其为饵,诱使鬼面人自投罗网。
然而这个猜测,似乎也并未得到印证。
后来士缺使秦归来,公子载随行返聘,诡诸又隐然觉察到这鬼魅与公子载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只是由于一直没有确实的证据,他实在猜不透公子载究竟怀着怎样的居心,更无法臆断他试图通过鬼面人,要图谋些什么。
直到后来,季姬蔓生(庄族申氏第二代,公孙枝季姊,称季姬蔓生)在距离庄宫不远的商闾突然遇刺,他才突然意识到,公子载果然是包藏着天大的祸心。为了在国内与他的兄长争夺权位,他不惜挑动晋国公族之间的冲突,试图以此激起秦晋两国之间的纷争,使得他能够借机得利。而鬼面人之所以会出现在曲沃,就是在为他这次的出使做铺垫。其目的,无非就是当他在曲沃挑动公族纷争的计谋一旦被戳穿,好将鬼面人推出来为自己顶罪。
也正是因为心怀如此忧虑,诡诸才不得不放下国君的尊严,到申氏府上悉心引导,试图让公孙澹放下私心执念,一切以大局为重,以和缓公族关系为第一要务。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公孙澹虽性情倔强,可耳根子却太软。国君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却禁不住公孙会的几句哄劝,他一句“季姬(蔓生)无端被杀,如今灵柩还停放在府中,做兄长便只想着邦国大义,却不思为她报仇雪恨。她若死后有知,不知该有多失望!我若是季姬,定会后悔有你这么一个兄长的!”便叫公孙澹重新拾起了执念,生生又落入了秦人的圈套里。
可到而今,连诡诸自己都开始动摇了。看着朝堂上陈列的两块木板,听到公孙澹所提到的那件事,想到这几个月里发生的桩桩件件,诡诸竟突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倘若公孙澹所言非虚,三月末时申生小居的窗棂受损并非天灾,而是由于人为破坏所致,那这背后的目的也就没那么简单了。
诡诸深爱齐姜,同时怜爱幼子,这在曲沃内外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由于国中旧例,诸公子年幼时都要寄居在公族大夫家中接受教养,学习诗书礼乐、练习射御之术。诡诸虽心中不舍,却还是得忍痛将申生托付给了自己的叔父和早年的保傅——司马子申——来教养。只有当遇到特殊的时令节气的时候,他才能将申生接进宫来稍住些时日,由于时常不能相见而酝成的挂念之情可想而知。
在得知申生因小居遭到损坏而病情加重的时候,诡诸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出宫去探望申生。若不是长姐在殿中一再阻拦,当日诡诸定然会不顾一切地去往申氏。而在匆匆赶往申氏的道路上,亦或者是申氏府苑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很可能就潜藏着未知的凶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有着有备而来的歹徒,自己是否能安然避过这场灾祸呢?
陈列在朝堂上的两块木板也说明了一切。
相比于申氏旧宅的简单布局,宫中错综复杂的亭台楼阁、殿宇厢房,车道连廊、林圃园囿,显然更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可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却截然相反,木板上所绘制的申氏布局只是一个草图,潦草到让即便是熟悉的人,也一时间无法分辨。可对宫中的布局,对方却了如指掌,绘制的图形精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也就意味着,戴着鬼魅面具的贼寇,其最终的目的,显然是朝着取自己的性命而来的。
起初,他们利用自己对申生的挂念,想诱使自己出宫好在中途截杀,故而对申氏的布局只作了简单的了解。幸而当时有长姐的阻挠,自己终究还是忍下了这份牵挂没有出宫,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而那些贼寇则不甘于计划失败,开始谋划在宫中行刺,这才开始派人带着鬼魅面具入宫探查,从而诞生那一副连自己都未必熟稔的公宫布局图。
只是让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的是,公子载的出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由于季姬被人杀害,吕饴、荀敖突然失踪,城中各族纷纷从封地召来族兵全城搜寻。这些贼寇担心行踪暴露,所以才仓皇撤出了曲沃。
这也就意味着,鬼面人的出现,与公子载在曲沃城中的行动并无关联,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自己试图利用假扮的鬼面人迫使公子载自乱阵脚的想法,岂不是多此一举了?而由此在无意间对长姐造成的伤害,岂不更成了一场笑话?
一想到这一节,诡诸便更觉得头痛难忍。
意图挑起公族纷争、离间秦晋关系的公子载,潜伏曲沃一心想要谋夺自己性命的鬼面人,权欲熏心一直想要置富氏于死地的公孙会,为求宽赦瑕宏暗中挑动桓庄两族嫌隙的公孙开,性情冲动只想着一条道走到黑的公孙澹,因不愿自己接纳骊戎女子而怨气十足的太史苏,还有由迁都动议产生不满而称病不朝的公孙勉……
一个个巨大的难题摆在面前,让诡诸突感无所适从。他极力想要消除这些问题,清除这些问题造成的隐患,可一番努力带来的结果,却是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局势变得更加难以掌控。
就从眼下蔓生被杀这件事来看,事情的真相并没有那么难以猜测,凶手故意露出了不少的破绽,使得富辰行凶杀人的定论,从一开始就经不起任何推敲。可问题就在于,给富辰定罪缺乏证据支撑,而想要给富辰脱罪,也总是千难万难。
公孙澹是个认死理的人,只要有人不断在旁煽风点火,即便他明知富辰不是杀人凶手,他也会因为拘泥于为亲情手足复仇的大义不肯松口。而公孙会则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无时无刻不在强化着他的认知,使得他宁愿国君对自己不满甚至恼火,也要死守住大义的名节。
公孙会的目的不言自明。他就是想要借此打压富氏、削弱桓族,让旁人不敢觊觎已经悬空了的司空之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事实的真相不重要,富辰的死活、富顺的去留不重要,甚至连他的叔父司马子申的性命,也同样不重要。作为司寇,他明知道抓获杀人凶手有如大海捞针,却依旧坚持凶徒一日不落网,富辰就无法摆脱凶嫌;让人明知道他究竟所图为何,却也无法辩驳,只能任由他恣意跋扈,将整个邦国都拖入危局之中。
想要了结这团乱局,并非全无解决之道,其中的关键并不在是否能够抓获真凶,而在于司空的最终归属。只要在朔日的朝会上,诡诸当着各地封君的面,将司空的职务授予公孙开,公孙会自然也就不必对富氏穷追不舍了。但这种结果对于诡诸而言,却是最不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