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交作业的

文字撰写:神楽

作者:whatever

(一)

如果你做一件事的目的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么你就做不到顶尖。

这是刘松然这个老东西教我的一句话。

当时我接了个大单子,五十万买他的命。老刘是道上有头有脸的大前辈。几十年前K市最乱的时候,私制的土枪都成了混混的标配,小刘带着一帮兄弟硬是砍出一片天地。后来,弟兄死的七七八八,小刘混成了老刘,事迹也就成了K市的传说。这样的人物,你一定以为我疯了才肯接这单生意。但谁出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五十万,够我吃很久了。再厉害的人物不也只是人么?而且,下单子的雇主有些不太寻常的说明,这让我隐约觉得这单生意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我计划在一个胡同路口偷袭他。可是我连他三米内都没近身,被他手下摁在地上揍得满脸是血,我真的以为自己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这了。可他叫手下停住,走到我旁边,掏出手绢仔细地擦掉我脸上的血。借着夕阳,我看到他脸上满是兴奋的表情。

“你是谁派来的?”

我想起雇主那条不同寻常的说明:事情成,打电话告诉他;若失败,就报出他的名字。我毫不犹豫地照做。

“宋良玉。”

刘松然若有所思地说了那句话,把我给放了。

按理说我欠他一条命,再干这档子事可有点儿不地道,过了今晚,K市的道上我肯定再也混不下去。可不把事情办成,我对不住我的招牌。

“杀手小西,替您出力。价格合理,童嫂无欺。成功率百分之百,回头客八折。”

我是混口饭吃的,可我也是顶尖的。老刘这句话跟我的价值观有绝对的冲突,是对我的侮辱。于公于私,我必须得把这笔单子搞定。

我回到住处,洗掉身上的血迹和脚印,躺在床上养伤。瞧瞧日历,明天正好是二十号。 

老刘早年间的一身泥巴早就洗干净了,现在从不过问道上诸事。可是每个月二十号,K市的老大们约定俗成地去给老刘问好。带些礼品,甚至有几位还得交份子钱。刘松然的宅子平日里生人勿进,戒备森严。只有这一天开门迎客,关门点钱。道上开玩笑说,K市的老大们每个月都得“交作业”。

我决定,作为一个懂事的晚辈后生,明天要带着礼品上门拜访。礼品就用一盒上好的碧螺春。这东西可不便宜啊,普通的雇主要购买碧螺春套餐,少说也得出五万。而且劳心劳神,光做这么一个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绽的礼品盒,就得花掉我一星期的时间,更不用说制作和保护放在第三排第二盒里面的那件东西了。干我们这行,炸弹防震从来都是最难的课程。

转天下午,我拎着礼盒来到了刘家的二层小洋房,按响门铃。

事先已经做过功课,这时候刘家屋子里应该就俩人。老刘混了一辈子江湖,风流韵事无数,到老却孤独一人。这屋里应该只有他和一个老佣人。我只要留下礼盒离开就好,不会起什么冲突。但保险起见,我依然带上了防身用的匕首。

吱嘎一声,门打开了。我预备好的笑容堆在脸上,接着我傻住了。

一个身高一米九,差不多得有二百多斤的胖子像一堵肉山一样从门里挤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是谁?”

“你好,我是来交作业的。”我脸上堆着亲切随和的假笑,一头雾水。

这胖子谁啊?


(二)

要是再帮我这个小舅子,我就是比他还蠢的蠢猪。

我是喜欢他姐,那是因为他姐会过日子,屁股还大,将来一准能生个小子。可她家没一个亲戚让人省心。天天下午得去老丈人家洗碗拖地扛煤气罐,大舅哥水果店进货,我得凌晨三点开车去临村拉东西。这人还没过门呢,就跟使唤傻小子一样折腾我。说到过门更窝火,我这个丈母娘,彩礼张口就要六位数,我出去卖血都挣不回来。

没办法,只能进城寻点机会了。村东头李家的小三哥早先进城混了两年,现在每次回来都风风光光的。我跟他二哥也还算亲近,去给陪了几次笑脸,总算同意带我进城提携一把。可是没等走成呢,她家人又来搞事情。

“俺这个小儿子,打小就聪明,会来事。你头次进城,带个机灵的在身边,也算有个帮衬。反正将来也是一家人,就先亲近亲近吧。”

老丈人坐在床上抽着白沙,眼皮都不抬一下。旁边一个身高一米九,差不多得有二百多斤的胖子像一堵肉山一样堆在那,满脸傻笑吸着鼻涕。

“嘿嘿,哥。”

哥你大爷。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带着这么大一坨累赘,李三哥的脸拉的快长到地上了。而且随后的一个月我就发现,我老丈人说话大概和放屁差不多。除了这个胖子的确是他小儿子以外,没一句话是真的。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我们去收保护费,他在旁边望天。偷东西派他望风,我们出来一看,他蹲在路边研究蚂蚁。街头火拼,他抱头挨揍不知道还手。在胡同里等着劫道,离老远谁见了他都绕着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让他看场子戳在那里吓唬人。结果对头帮派的老大带人来寻仇,他当成普通客人彬彬有礼地放了进来……

李三哥看我早就没了好脸色。成天话里有话,指桑骂槐地讽刺我和小舅子是丧门星。一个月后,我俩彻底撕破脸,爷爷不伺候了。

再怎么说我不可能扔下小舅子不管,蠢猪就蠢猪吧,要不然媳妇都没得讨。更何况这是我们一家人的事,哪儿轮得到你阴阳怪气的。爷爷用的到你,敬你一声哥,用不到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一个月该学的我也学到了,出来混不就是比狠么,李三,咱们日后江湖再见,看看到时候谁狠。

我想我一定时来运转了。独立出道第一天,一大早,大生意就找上门。

有个叫宋良玉的人出五十万,买一个叫刘松然的老头的性命。虽然我没干过带血的买卖,可凡事总有头一遭。五十万还不敢杀个人,算什么狠角色。雇主提供了足够的信息:明天下午这个老头会一个人在家。此外还有一个很奇怪的条件:如果事成,立即通知他,如果失败,则要报上他的名字。通常这两个要求是相反的,不过这不在我考虑范围内。我在日历的二十号上狠狠地圈了个红圈。这天下午,带着小舅子来到了雇主提供的地址,一栋二层小洋房。

杀人越货是初哥,溜门撬锁我可是行家。这种事当然不能走正门。我交代小舅子在旁边放风——好吧,随他去吧,愿意看蚂蚁就看蚂蚁——自己爬到房顶天窗。偷偷往下一看,天窗下面是一间温室,有钱人单独用来养花的屋子,老头半躺在正下方的摇椅上睡觉。我想起每天晚上我和小舅子俩人挤在十平米的小隔间睡觉,这人死也不冤。

我蹑手蹑脚地爬进天窗,借着房梁爬到温室向阳的墙壁一侧,踩着窗户把手,花盆架子一路落到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我说过我是行家。接下来就是最关键的了。我长嘘一口气,顺手从旁边花盆中拿起一把铲子,慢慢向老头走回去。

这时,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头一看,心脏吓得差点骤停。

那个该死的小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也上了房顶,现在半截身子从天窗探了进来。他似乎是失去平衡了,两条满是肥肉的胳膊疯了一般在空中乱挥。他三尺五裤腰的牛仔裤卡在天窗的外沿,裤带的皮扣被绷开,人一点一点的往下滑,裤衩上印的是草莓图案……

我惊慌失措地看了眼老头,还好没有吵醒他。等我再抬头的时候,一团硕大的黑影从天而降。

胖子摔下来了。


(三)

我已经老了。老到身体已经跟不上头脑,老到思绪经常会飘到死亡这个永恒的话题,老到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放任自己思索它。回首往事,我的一生过的不算平淡,实现了好多心愿,却也留下了太多遗憾。近些年,我已无欲无求,身体状态每况愈下,仇家也在黑暗中蛰伏,不知道死神会以怎样的方式来到身边。我想我会平静接受,安享剩余的时光。

可是眼下,却有了一桩很大的心事。

小的时候,家境尚算殷实,度过了一个不算快乐却也并不贫苦的童年。可是,在十八岁那年,父亲因为早年间的一些事被人找上门来,他们杀了我全家。我当时紧紧捂着邻居小妹的嘴,两个人躲在后院的鸡窝中逃过一劫。后来的事情就如同俗套的武侠小说一般,他们离开时我偷偷追在后面,趁着月黑风高,手刃了所有仇人。之后遭到官府的通缉,辞别心爱的姑娘,流浪到异地他乡打拼。原本的名字肯定不能用了,我姓宋,邻家小妹姓冉,把这两个字化到了新名里。当初来到K市,家破人亡,心力憔悴,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再漂泊,有一个自己的家。所以给自己起了一个刘姓,希望能长久的留在这里。

凭着一股好勇斗狠的劲儿,我拼了二三十年,在道上扬名立万,也算身家安稳。但一直孓然一身,心心念念的姑娘从未变过。这么多年,躲避通缉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终于把一身的泥巴洗净,凭着新的名字在K市落地生根,我一定要再找到她。任我如何却遍寻不到她的一丝踪迹。十几年过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认了几个干儿子,有几个所谓的兄弟。可笑的是,甚至还有姓刘的人来攀亲戚,到如今,“刘家”已然人丁兴旺,说我们是整个K市的地下之王。而我也终于得到了她的消息。

我居然有个儿子!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有个儿子!

当年逃跑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没过门的黄花闺女怀了孕,孩子父亲还是通缉中的杀人犯,你能想象的到乡村的邻里之间对她抱有多大的恶意。所以很早很早,她也背井离乡地去流浪。这么多年独自一人把孩子抚养成人,之后就撒手人寰。我知道她也一直没有忘记我。因为她让我们的孩子依然随了我的姓氏。

宋良玉。

这是一个去年才来到K市的中年人,有个老大同他有生意来往,因此去查了他的底。于是非常突然地,那份资料就在我已经几乎放弃希望之后摆到了书桌上。当我第一次得知有个儿子,而她已去世的消息之后,我不顾劝阻,立即冲到了他的住所。他的脸上和我同样的位置有一刻痣,他鼻子像我,眼睛和他母亲一模一样……我悲喜交集,潸然泪下,痛哭的不能自已。而他得知我是他父亲之后,愤怒地双眼赤红,当场就要冲过来杀了我。多亏我的老兄弟也在现场,拦了下来。

我能理解他。因为我,他母子二人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而我从没能帮他做过一件事,没有尽到一丝父亲的责任。不用他动手,自责已经如同凌迟一般让我备受煎熬。当时没有带太多现金,只能掏出一张随身的银行卡,希望能够多少补偿自己的过失。他接过卡,当面掰断了。他说,绝不原谅我。今天要是放了他,还会拼了命地来杀我。

默默地看着我的儿子。

我当然不会觉得受到了威胁。我说过,即使真的是仇人找上门来,也甘之如饴。我担心的是他的安危。若不公开他是我儿子,敢来杀我,整个K市黑道都不会放过他。若公开了,江湖规矩,这就是我的家事,旁人不会过问。可是,“刘家”不会放任有人在我行将就木之时跳出来分一杯羹。

明枪暗箭,挑一个吧。

“杀我可以,你不要亲自动手。我有帮会和弟兄,不可能轻易把命交代出去。我更不能让你背上弑父的恶名。”

“我没你这个父亲!”

不理会他的怒吼,从口袋里又翻出一张银行卡,这次放在了桌子上。“这里是五十万,供你花钱买凶杀我。如果这样能让你消气,我甘愿如此。钱是我出的,成了,算我自杀。败了,”我凝视着他的双眼:“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

我不可能不与儿子相认。我要尽一切帮他挡住暗箭。

直到我离开,他一直沉默不语。

两天后,我真的遭到了他雇来的杀手的袭击,由衷的高兴。他雇的杀手是有名的白痴。虽然手底下有两把刷子,但却把卖命的行当做成一般买卖操办,居然还贴过广告。身为杀手招摇过市,找死。雇了这样一个白痴,说明什么?说明他没有杀我的心,也没有杀我的打算,但于情义上,他过不了自己这个坎,于是花五十万雇了个草包,也算对自己前半生有个交代。接下来就会来拜访我,来到我身边。有情,有义,有头脑。

不愧是我儿子。

抚摸着那份资料中显示她名字的地方,面对着夕阳,满足地躺在摇椅中。今天是二十号,一整天都在给人分茶,到了下午才全忙完。这把老骨头真的是越来越折腾不动喽。老兄弟帮我泡上一壶好茶,也回家去了。独自享受着傍晚的安静时光。应该放出话,这帮小子以后半年来一次就够了。下个月,我要带着儿子出去旅游……

渐渐睡着了。也许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和她和孩子在快乐地玩耍。

无论再猜多少次我也想不到,我的人生就在此时终止了。


(四)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深深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头顶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康德的这句话时常在我脑海中萦绕。每当仰望星空之时,复杂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在浩瀚的时间之河,在广袤的茫茫宇宙中,人的一生,所有悲欢离合欲望痛苦执念追求,都如同沧海一粟,转瞬即逝。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人类与渺小的蚂蚁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又凭什么说其他的生物“渺小”呢?不也仅仅是这渺小的星球上渺小的一环么?而我们每一个个体,更是微不足道。如果真的有一位造物主般的旁观者存在,也许他看我们就如同看圈养的鸡群。我们所欢喜的,所痛苦的,费尽心机追求的,都像是两只公鸡在相互啄咬,争夺一块最大的玉米粒一样弱小和可笑。而人们强行赋予其意义的,高贵又神圣的生命,同样脆弱不堪。如同风中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比如眼下被我砸到的这个老头。

即将成为姐夫的哥骂骂咧咧地扶我起来。知道他一直看不惯我,但全依靠他,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才能继续思索宇宙和人生的终极问题,所以依然对他心怀感激。爬上天窗也是为了提醒他一件事。刚刚想起,在李三哥家谋生活的时候听说过刘松然这个名字。整个K市黑道的龙头老大,我们一定是疯了才接这单生意。不过可惜阴差阳错,我好像闯祸了。

未来姐夫伸手探探刘松然的鼻子,颤抖着缩回来,面如土色。

好吧,的确闯祸了。

“哥,现在怎么办?”我有些不好意思。明天以后,K市的道上我们大概是混不下去了。

“怎么办?奶奶的……”未来姐夫低声嘟囔着拨通电话。“……喂?宋哥。是我。事情已经搞定了。现在?嗯,好。”

“雇主一会儿就过来。”他挂断电话后说。“帮我收拾收拾这些碎花盆。你——你还好吧?”他很不耐烦地问道,仿佛现在才注意到我从屋顶摔下来。

半截身子又酸又麻,胳膊摔在碎了的摇椅上面有不少刮痕和木头片,小臂异常疼痛,有可能骨裂了,但除此之外,因为有“垫子”在,没什么大碍。

我摇摇头。姐夫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搭把手来。”

和他一起把花室中破碎的木头碎片,花盆,茶杯,泥土等一片狼藉收拾干净,途中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屋中央那具尸体。简单打扫,让人看不出掉下来过一个我之后,姐夫的心情也平静一些了。这是他(我)第一次杀人。我觉得需要把刘松然的身份告诉他。

“哥……”

“叮咚!”门铃声突然响起。

“开门去!”姐夫指使我。他正在翻箱倒柜找值钱东西。很想提醒他有钱人不会把钱藏在养花的地方。不过我在考虑另一件事。刚刚在“垫子”身旁找到一沓纸,那上面写着宋良玉的住址。而我们收拾屋子的这段时间不长,绝对不够宋先生来到这里。这说明他就在此处附近守候。毕竟动手的时间和地点也是他推荐的。但还有一种可能……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脸上还挂着淤青。他看到我,明显一愣。

“你是谁?”

“你好,我是来交作业的。”他满脸假笑。

我不知所措,现在屋里刚刚死了人,该怎么把这个人应付走?他说交作业,难道刘松然还是个老师?这时,姐夫也从花室出来了。

“人呢?在磨蹭什么,咦?”他催促,我向后一退,让出了门外的人。

“你是,宋良玉派来的?”姐夫疑惑地问。

“没错,就是我。”来人脸上露出讨好的神色。“特地为了昨天的事而来。”

“哦。”姐夫露出释然的神色。我们正是在昨天接下的单子,“那请进吧。”

来人点头哈腰地进了客厅,手中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金黄色大礼盒,碧螺春茶叶。他拘谨地只用半截屁股坐到沙发上,身子前倾,小心地将礼盒放在茶几上。姐夫和他相对而坐,我站在姐夫身旁。

“怎么称呼?”

“叫我小西就行。”他殷勤地说。总觉得来人显得过分热情了。

“好吧,西哥。”姐夫略一点头,随手拿起茶壶给他倒上一杯茶。“这里面是?”姐夫手指向茶叶盒。自从小西进屋以后,姐夫的眼神就没离开过这个盒子。

“这是我带来的作业。”小西闻言立即放下茶杯,双手捧起礼盒向前一推,诚恳地说,“希望刘老能够喜欢。”

作业?这是现在道上流行称呼钱的黑话么?我看得出姐夫显然也糊涂了,可是入行第二天,他不想露怯。

“咳,我知道了。多谢西哥,这作业我就收下了。”姐夫一使眼色,我抱起礼盒,发现盒子还挺沉。五十万现金原来是这个重量啊。随手晃了晃,盒子发出沙沙声。

小西神色惊慌地跳了起来。

“这个,啊,二位!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他莫名其妙地出了一头汗。

“别啊,着什么急,你不应该验验货?”姐夫露出怀疑的神色。

“验货?”

“刘老在那屋,你不用去看看?”姐夫一指花室。

“呃——我是怕打扰到他老人家。”

原来小西急着走是这方面的原因:举头三尺有神明,打扰死者容易被冤魂缠身。姐夫疑惑稍去:“是得有点顾虑,可您来都来了,总得去看一眼不是?”

“您说的也对,我不看一眼刘老也太说不过去了。”

“对嘛,那西哥您自便吧。”姐夫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

“我们在这等着。”姐夫微笑地说。

“也好,您二位忙着。”小西一拱手,向花室走去。脸上依然有些困惑,我听到他还在低声嘟囔着“验货”两个字。

小西刚转进花室,姐夫像装了弹簧一般蹿到我跟前,一把夺过礼盒,迫不及待地从中拿出一小盒碧螺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不透明的塑料密封包。撕开密封包,里面只有满满的茶叶。他将茶叶倒空,又不死心地掀起枕着密封包的金黄色软帛检查盒子,没有发现一分钱。姐夫又打开第一排的几个盒子,发现都是一样的东西,货真价实的碧螺春茶叶。

就在此时,小西也从花室出来了。我们两边隔着一整间客厅。

“这是什么意思?”姐夫冷笑着将一盒茶叶扔到他脚下。

“您二位这又是什么意思?”小西微微一偏头,点向花室。我注意到他脸上恭谨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别给我装蒜!”姐夫破口大骂:“他妈的说好了事成钱到,姓宋的是想黑吃黑?!”

“这么说,你们也是宋先生请来的?”小西若有所思。“原来碰上同行了。”

“废话!我们当然——你说‘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小西笑眯眯地说,“不知道您听说过一句话没有,‘一事不烦二主’。”

“你跟我扯什么有的没的,我就问你五十万哪去了!”

“五十万,我替你找姓宋的要。”小西微微弯腰,手插入口袋。“不过……我也替你花了吧。”

说话间小西猛地一抬手,一道亮光闪过。我再扭头一看,一把银色的匕首扎进了姐夫的脖子。鲜血喷向房顶,姐夫如同放了气的气球一般萎靡倒地,从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一般的“嘶嘶”声,说不出话了。

“啊——”

我怒吼着向小西冲去,他立即双手插入口袋。紧接着左手一抬,我感到肚子处一凉。也许是愤怒所致,这没有影响到我的行动。他的右手突然一颤,第三把匕首却从我头顶上方飞过。我看到他再次弯腰,双手捂向腹部。顾不得那么多了,此时已经冲到他跟前,一脚踹向他胸口,结实地命中,他应声向后倒去,后脑勺狠狠地撞在衣柜上。“哗啦”,衣柜上的镜子碎了一身。他仰面躺在地上,头顶在衣柜边不省人事。一道鲜血从头顶流了下来。

这时我才感到一股剧痛从小腹袭来。小西的第二把匕首扎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回头看去,姐夫倒在茶几旁,像一只被放血的羊一般四肢抽搐扭动,礼盒被他踢翻,茶壶摔在地上,茶水混杂着鲜血不断在瓷砖地板上扩散。

当我捂着肚子走过去时,他已经一动不动了。我失神地坐倒在地。

宇宙和人生的终极意义不会告诉你,当你和三具尸体共处一室,肚皮上还插着一把匕首的时候该做些什么。此时此刻,我宁可成为一只蚂蚁,至少蚂蚁不会感受到如此剧烈的疼痛……

“叮咚。”

门铃声打断了我乱飘的思绪。又来人了?


(五)

我按了三下门铃,里面依然无人开门。总归是要进去的,没办法,只好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里面的情况令我大吃一惊。客厅内一片狼藉,满地鲜血。衣柜旁和沙发旁各有一具尸体。衣柜旁边那位不认识,而沙发旁这具尸体,是我雇来的两名杀手之一。他的胖子搭档就坐在尸体旁,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似乎也奄奄一息了。

“宋先生。”胖子看到我,还能够打招呼。

“你们办成了?”

“是……是的。”

我随手捡起地上的茶壶看了看,里面的茶水已经漏光了。“那个是谁?”点点衣柜旁那具尸体。

“他说他叫小西。”胖子盯着我看,眼神有些奇怪。

原来是他。我听说过这个人,昨天他来刺杀过老刘被放了。如果早知道他会来……算了,眼下几乎是最好的局面。

“你的哥哥,我很抱歉。”我敷衍一句,大步走向花室。刘松然躺在花室中央,脸上破了口子,原本光洁顺滑的丝绸睡衣变得破破烂烂,身子地下的躺椅也变得粉碎,显然受过一番折磨而死。

满意地回到客厅。现在要“处理”胖子的情况。原本我真的打算做完这笔交易。放他两人逃跑背锅,再带人干掉他们把钱拿回来。可眼下这个胖子显然跑不动了。也许这样更省事。摸摸怀中的手枪暗想,直接在这里做事吧。

“胖子兄弟……”我还想说两句场面话。

“我快死了吧?”

我一愣。

“你两手空空,根本没带着钱,”胖子吃力地说,“显然是不打算放我们走了。”

我其实带了银行卡,这年头谁还用现金啊。

“可是,临死前你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再遮遮掩掩了。

“你……到底是谁?”

我脸色一沉。这胖子知道什么了?

“宋良玉。”

“不对,你不是宋良玉。”胖子疼的满头大汗,却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这个叫小西的人也是杀手。他临死前说,‘一事不烦二主’,还说我们是同行。而且,也是宋良玉雇来的,可你却认不出他。”

“他当然也是我雇来的,刚刚只是因为光线问题,才没有认出来。”

“你自己雇的杀手,可能认不出?”

“你要我怎么说,或者你把他叫起来对质?”我好笑地摊摊手,“如果不是你们已经杀了他,这倒是个好方法,是吧?”

“他不是我们杀的。”

“你可别告诉我,这人自己用后脑勺撞的衣柜。”

“那个是我踢的,可他不是被我踢死的。”

我没兴趣继续听他胡扯。“你走之后,我会帮忙找个法医来确认的。”我抬起枪口。

“你为什么要去看那个茶壶!”胖子急迫地大叫。

“你说什么?”我慢慢地放下手臂。

“茶壶。”胖子虚弱地指着我脚边的那个茶壶。“为什么进门后要去看那个茶壶。而且还把里面剩余的茶水也倒在地上。”

“是吗?我忘了,我只是随便拿起来看看。”

“小西擅长飞刀,他前两刀异常精准,第三刀水平却大为失常,”胖子抬手指向天花板,我看到那里扎着一把匕首。“当时我离他已经非常近了,他飞刀失手之后,双手捂着肚子,我踢向他的一脚,他连闪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当时已经不能正常行动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发作,导致他身处极度痛苦之中。可是他来到这里时却一切正常。我想了很久才想起,他进屋后只喝过那一杯茶。”

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因为胖子的神色愈发坚定了。我勉强一笑:“这就是你牵强的解释?进来检查茶壶,就等于人是被我毒死的?简直胡扯。无论如何,你手上已经有刘松然这一条人命了,一个杀人犯做这样的辩解,是不是太没有说服力了?”

“刘松然,也不是我杀的。我们‘杀’他的全过程中,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而当时他的身边也有一个茶杯。”

“哈哈哈哈哈!你因为一杯茶,就要连刘松然的命也怪到我头上?”

“不然的话,你怎么知道他死在了花室!”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哥的电话没提,你进来后我也没说,你直奔花室而去,这也要说是进门后的随意动作?你又怎么有的房门钥匙?既然你已经杀了他,为什么还建议我们在这个时候前来动手?想必是要让我们背锅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刘松然是谁!”胖子语速如连珠炮一般发难,脸上因激动而布满红光。

“还有,不要说自己是宋良玉了……”

胖子艰难地扭动着,从口袋中翻出一沓纸。我大跌眼镜:那是宋良玉的调查资料。

“宋良玉是刘松然的儿子,可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

“放屁!我这只是略微稀疏!”我气急败坏地骂道。没想到这个胖子能看出这么多。“也罢,看来瞒不住你了。不错,刘松然是我杀的。雇了你们,是为了让你们在刘松然死的时候替我背锅。至于为什么有钥匙,那是因为我和刘松然关系亲密,跟了他多年,一起打天下。我一点也不比他差!可只有他是大哥,我呢?被他当个佣人一样使唤。我苦心孤诣在他身边安插出一个刘家。想等他死了,总算可以轮到我了吧?没想到他却突然冒出一个儿子,好啊,那我就不等了,你和你的儿子见阎王去吧!K市应该是我的!”

越说越激动,最后高声叫骂,愤怒地宣泄着。几十年了,终于要等到我的时代。胖子一直看着我默然不语,逐渐地,我冷静下来。

“好了,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遗言?”我稳稳地抬起枪,这把枪半个小时前刚刚终结了真正的宋良玉的性命。就让他们父子俩互相做个伴吧,不用谢我。

“朝闻道,夕死可矣。”胖子露出释然的微笑。

呯。

他额头开了一个弹孔。这还是个哲学家。

我环视客厅的三具尸体,皱起眉头。

这样的现场不太好应对,疑点太多,如果有哪家老大要来细查刘松然死亡的真相,有可能通过这两个人查到我身上来。最关键的是,我不应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把手枪上的指纹擦干净,塞进那具脖子上插了一把匕首的尸体手中,打算伪造一个内讧自相残杀的现场。

为了逼真起见,我握着他的手向四周开了几枪。

最后一枪击中了一个金黄色碧螺春礼盒第三排的第二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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