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尤爱糯米饭浇酱油吃,但身体方面偏又不争气的很,吃不得些酱辣油滚的东西,总上火。记得有一回清明,奶奶跟着氏族大部队扫墓去了,不好带着我,便把我丢给了爷爷。爷爷为了哄我静了他好去做事,拿家里年节祭祖的小茶碗给我盛了十碗的糯米饭,每碗点几滴酱油一字排开让我悠着吃。这简直是万年和尚开了荤呐,我很稀罕地一点点抠着,就差每一口数着粒吃了。奶奶回来时还很兴奋地汇报战果说我今儿吃了十碗饭呢!没想爷爷一旁瞥了我一眼,有些不高兴:就那一碗两口的饭还不如平常吃的多呢。 后来我才恍悟,爷爷其时并不是怪我谎报了军情,而是怪他给我开荤让我说漏了嘴,他少不了要给奶奶数落的。那之后我再用酱油浇饭,点酱油炒饭,都不复记忆里的好味道了。
酱油浇饭实不是清明的特色。就像元宵对应的汤圆,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清明也自有它的时令小吃——青团。做法大概是将某种青草碾成汁混入糯米粉中揉成团子,中夹豆沙芝麻等作馅,最后出来一个带着青草香的甜口点心。根据地方风物的不同,青草和作馅的选取也有不同,做出来的口感形状也是大不一样。记忆里就吃过两处地方的青团,一处是桂林瑶家的,颜色是墨绿的,艾草也并不只全碾了汁,混了丝丝纤维到糯粉团里,对比别处纯色的青团,像是T恤服里的条纹衫,另有一番美感。外皮经过蒸炸加工变得弹软有劲,内陷白糖芝麻花生酱,一口咬下,青草团着滋滋甜意,既冲淡了内里的甜腻,又使外囊不似吃草一般的寡淡,味道很好。第二处是求学外地时宁波同学带来的团子,方形纯色似抹茶,也是看着就特别清新的小吃,外囊大概是十足十的糯米,吃起来更粘糯一些,同是用的艾草,内陷较少,咬一口满满艾叶的味道,唇齿余香,只我感觉免不得有些寡淡。青团这么复杂的东西,我家是不会做的。
总归过节要有个过节的样子,我家做了个油豆腐酿。把糯米肉沫香菇豌豆藕粉胡萝卜丝啥的想吃什么混什么,塞进事先开个小口的油豆腐里,把油豆腐塞饱,蒸熟即可。
后来我终于长成了可以去扫墓的年龄,就拎着豆腐酿,拎着酒肉鞭炮等一概用物回乡里小山头。因着墓地有多处,且时有相距甚远的,村里传俗多是提前一两日去修整墓地,清明当日烧挂祭拜,几处陵墓各不相同,那一代墓主的生活水准子孙品性总能从中窥知一二。自古清明离不开祭祖和踏青,清明的祭祖不同于春节和盂兰盆节,清明注重于墓祭,合十,叩首,掌心贴近大地俯仰天地的虔诚更像是一种追宗溯本的仪式,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散落各地的后世子孙会齐齐回到氏族宗亲所在的村子,在祭祀的过程中将先祖陵墓的方位和身份世世代代口口相传。也只有在这一天,安静祥和的村庄让人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根系之所在,让远途而归在落雨迷蒙中看一族大树于几处炊烟中绵延亘古,生生不息。
清明大概是岭南地区最具有春日气象的一天了,这一天穿梭于各个山岭,脚下一丛一丛的蕨类植物,从它冬日枯落的骨皮中新长出来,开白色小花的山莓也结出了红色的小果子,满地星星点点的繁缕泽漆通泉草毛茛酢浆一点红,一方方小小的蛛网挂着雨水露珠熠熠生辉。踩着脚下绵软的泥土,鞋头沾满了植物冬日枯败的琐屑,雨雾温润中就好像藤蔓爬满你身,这些春日的小草都顺势向上长,在你的手心里开出一朵婆婆纳来。我原以为这些就是村里野岭的春天了,直至我看到了宛如含蓄版牡丹的山茶花,在山上一簇一簇的盛开,丛深林密之处还有像小铃铛似的红的白的杜鹃马醉木,一颗颗晶莹的雨珠在花朵上滚着,嫩嫩的粉色花脉清晰可见,好像雨中都透着一股淡淡的清雅的芬芳。若是到了松林里,墨绿的景致像是进入了迷雾森林,踩着满地松果是踩不出冬日崩裂的脆响的了,不论穿的什么鞋都硌得脚生疼。树干上还有养松人集松脂的瓶子,偶有掉落其中淹溺的小虫让我想起了小学课文里的琥珀,手痒痒的时候也想就着阳光做一个。
清明的时候,村里老屋后的杨桃是已将长成了的,因是自家野长的,多带着从土里来的苦涩,成熟得好一些的也有酸酸甜甜的好味道。每年清明我都最惦记的就是这一棵杨桃树了,不仅是因为它的好味道,还有吃一半扔一半的有恃无恐。红心番石榴也是有了的,相对于杨桃,番石榴生的好吃的概率要大一些,但长着番石榴的这一家不甚熟稔,反倒没有杨桃这么让我惦念。好玩的是初初回去的那一年,看我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的,族里长辈跟我说,屋后那棵牛巴子长好啦,快去吃吧。我还好奇牛巴子是个什么东西,长得像牛蹄的果子?一看才道原是杨桃的土名。
气清景明,是谓清明。北国的杏花这一天终于开了。因着气候干燥少有落雨纷纷的时候,清明这一日仍旧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岭南是没有杏花的,但冬封春始,此时正是微雨燕双飞的好时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