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上尽是焦土。

海上的波潮涌上沙滩，又匆匆退去，听起来像是长久地唏嘘。

山上的树林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终年不见天日，弥漫着一股腐败腥臭的气味，让人作呕。树木光秃秃的，竟然没有一片叶子，枝干扭曲枯褐，好像是那些被病痛折磨却又不甘心就此赴死的人，想要伸手去抓些什么，可握在手里的也只是虚无而已。偌大的一片森林什么声响也没有，好像一座被人遗忘的墓园。突然惊起一声鸟叫，鸣声尖锐，撕裂了沉寂，然而只是一瞬，那叫声就戛然而止。

一只枯瘦的猴子伏在树枝上，猛地跃起抓住那只鸟，忙不迭撕扯鸟身上的羽毛，扯住鸟的脖子一拉，一口咬上去，咕嘟咕嘟喝起来。猴子用力吸吮鸟血，表情狰狞：“哈哈，哈哈，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活物了……好喝，好喝……”

猴子喝完鸟血，伸手拉住头上的树枝，跃起来，然后攀住更高的树枝，跳到更高的枝干上。它不断的伸出手去，不断的纵跃，在树林里急速的穿梭，终于爬上了森林里最高大的树。

这里离天空最近，终于摆脱了雾气的围绕。

星河粲然，月如冰轮，夜空近得仿佛就在眼前。

猴子倚在树杈上，缓缓地坐下来，看得都痴了。

大树似乎从冗长地沉眠中苏醒了，说道：“小猴子，你来了？很久都没人来了。”

猴子用尾巴吊住树枝，荡着秋千：“嗯，我来了。”

大树叹了一声：“以前这里多热闹啊，什么动物都有，老虎、大象、蟒蛇、羚羊……他们总喜欢晚上来这里，大家围着我坐好，让我给它们讲故事。”

猴子说：“其实你讲地也不太好，女娲补天你讲了八遍，后羿射日你讲了十遍。有时候讲着讲着自己都乱了，盘古开天辟地，你一会儿说是拿着斧子，一会儿又说借了别人一把菜刀……”

大树说：“听故事，你这个态度就不对，哪能这么认真呢？拿什么刀不重要，只要劈开了不就好了。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猴子又说：“可我们总是听不腻烦。”

大树说：“对了，你还记得吗？那条大蟒蛇总喜欢缠在我的肩膀上，把身子盘起来，说自己那样看起来会像一条很萌的围脖。好像你们后来还打过一架……”

猴子眯着眼睛：“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偷大雁的蛋被我抓住了，还不承认，非说自己是献爱心，想帮大雁孵一下……”

“他好久没来了。”

猴子答道：“是啊，他好久没来了。”

大树又说：“还有那个老虎，叫什么来着？”

猴子道：“他给自己起的名字叫勇力山君，其实胆小的要命，晚上不敢自己一个人出门。”

“它也很久没来了。”

“可能大家伙都谈恋爱了，或者太忙了。”

大树叹道：“好朋友都不来了。”

猴子没有接话，悄悄把头扭了过去。

最后一次见到蟒蛇已经是半年前了。那条蟒蛇垂在一块巨石上奄奄一息，身上的蛇皮皴裂，露出森森白骨。猴子将蟒蛇抱起来，想要找一条溪流，将蟒蛇放进去。蟒蛇在猴子怀里缓缓睁开眼睛：“啊，毛猴子。我不行了，我上次真的是想帮大雁孵蛋的。我看他成天坐在几个蛋上特别好玩。”猴子抱着蟒蛇努力地奔跑：“行了，我知道了。赶明我跟他商量一下，让你集齐七颗，一下孵个过瘾。”蟒蛇呵呵笑了：“我就知道你最讲义气。上次打架之后，我不该钻进水里偷偷咬你屁股。”猴子说：“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对了，你有次蜕下的皮，我拿着做了双鞋，还挺好看的。”蟒蛇有气无力地说：“没事，你偷看小鹿洗澡的事，我也跟她说了。”猴子说：“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偷看她洗澡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蟒蛇没有再答话。猴子跑着跑着，只觉得自己怀里的蟒蛇一点一点变得沉重。

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老虎，猴子已经忘了。只记得老虎卧在一处荆棘里，好像一张坐垫，眼睛瞎了一只，流出的脓血都已经干了，腿也瘸了一条。

渐渐地，渐渐地，所有的朋友都消失了。

只剩下猴子孤独地在这片丛林里活着。

大树咳嗽起来，树干都晃动了：“啊，猴子，你来看我，我也没什么礼物能够给你了，我再也结不出果子让你尝尝了。”

猴子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我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了酸的。”

大树的视力不好，看了好久才发现猴子变了模样：“猴子，你怎么变了样子？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你的毛发一片一片地脱落，露着光秃秃的皮肤。你的眼睛变得浑浊，你的牙齿变得更黄，你的表情也变了……再也没有以前的神气了……啊，你的嘴边，你的嘴边是什么？！是血！你做了什么？”

猴子慌忙用手抹拉嘴唇，从树上跃下来：“没什么……没什么……大树，你好好保重。我过些天再来看你。”

“天啊，你是一只猴子！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大树伸出树枝钩住猴子的胳膊：“小猴子，离开这里吧，这里什么都没有了。饥饿、干渴折磨着你，毒气侵蚀着你，你正在变成一个怪物。听我一句，离开这里吧。”

猴子淡淡道：“我哪都不去，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干什么？然后也死在这里么？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蟒蛇、大象、老虎……我们的朋友都死了，所有的朋友！”

“我要留在这里，留在花果山。”

大树发出干涩地冷笑：“花果山？你看看这里还是花果山么？花果山,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富有希望的名字啊！你再看看这里，这里有什么？河流腥臭，土地腐坏，空气污秽，连颗新生的种子都要烂在土里。这里早就被人忘了，早就没人记得这里是花果山了！几百年过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破坏、毁灭、绝望、虚妄、仇恨、罪孽！”

猴子倔强地摇头：“不，这里就是花果山，永远都是花果山！所有人都忘记也没关系，只要我还记得，它就是花果山，它永远都是花果山！”

大树冲猴子喊道：“朋友，听我一句，快离开这里吧！清醒一点，离开这里！忘记这里，忘记花果山，都忘了，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猴子痛苦地叫起来：“我不能！我要留在这里，守着我们的花果山，等着我们的王回来。”

大树松脱了树枝，声音变得黯哑：“你忘了么？他败了！”

猴子冲进了树林：“可他还会再战下去！他永远也不会认输！”

猴子在林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很远，终于来到了一处高崖。那条巨大的瀑布早就消失了，水帘洞没了水帘，洞前石刻的字迹斑驳，生满了苔藓。猴子慢慢爬回洞里，躺在洞口。

好像还是昨天。

花果山盛容了世上所有的春光。

山披青衣，漫林碧透，浓得化不开，却是欲滴的样子。在这翠色之中，又透着一点点的红黄，像是山水画中“点染”的画法，细微处也是用了心。其实是树上的果子早就成熟，红得艳炽，黄得明丽，脱出满眼的绿，却还是给这绿做了点缀。空气里尽是清香馥郁的味道，经日光一照，那香味变得温热，于是氲地更甜蜜，好像是陈酿的酒刚刚破了封。云天是蓝，海波也是蓝，互相做了比衬，其实说的还是一个意思，都是这方天地的美好。

许多猴子在山前打闹，互相追逐。山壁似悬剑，瀑布九天而下，垂坠便如一条银帘。那银帘之后隐隐见到一处洞穴，众多猴子无人敢探，便说：“哪一个有本事，能进去这洞穴，又毫发无伤的，我们尊他为王。”猴群之中，有一猴当先而出，将身一蹲，径自跳入瀑布之中。瀑布水流劲疾，那猴子没入之后，就再也不见身影。只待片刻，突然听见那只猴子捶胸呼啸，响彻云霄。

其他的猴子纷纷学着那猴子跃入瀑布。只有一只小小幼猴，站在瀑布前，心中踌躇，几次迈出脚步，却又收回，迟迟不敢跃出。

率先进洞那只猴子看见，从山上跃下，拉住那只幼猴的手：“别人都去玩闹，你怎不去？”

幼猴支支吾吾，仍是害怕。那猴子哈哈一笑，将幼猴高高托过头顶：“让俺带你进去瞅瞅！”言毕，纵身一跃。

幼猴紧紧闭着眼睛，只觉得像是乘云驾雾一般，嗖地一声，身子飞起，就到了洞口。

那猴子托着幼猴，直直走进洞中，坐在当中石座上。众猴见那猴子本领非凡，神气英傲，纷纷下拜。那猴子朗声说道：“这般灵犀福地、玄妙洞天，便该为你我所居。自此之后，我将竭我所能、尽我之力，庇护我族，不受欺侮，不遭凌辱。”

众猴一听更是喜地欢天，连连叩首，将那猴子尊为美猴王。

是夜，猴群狂欢畅饮过后，闹得累了，地上横七竖八全都睡了。只有幼猴睁着眼睛，全无睡意。

新立的猴王独自倚坐在洞口，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幼猴轻轻爬了过去，坐在猴王身边。美猴王看见幼猴靠近，伸出手去抚摸幼猴的头顶：“别人都睡了，你怎不睡？”

幼猴答道：“我……我睡不着。”

美猴王说：“哈哈，我也睡不着。”

幼猴想了片刻，鼓足勇气问起：“白天你怎么敢最先……跃这瀑布的?”

美猴王笑了：“小弟弟，你须记住，这世上最难的不是眼前的难事，而是自己心里的畏惧。活在世上，先要战胜的就是自己的软弱和犹豫。还未经历，就已经怯了，最对不起的自己。还没做怎么知道自己做得不做得？无论对错，都要先迈出一步，要不然又怎么知道究竟是对是错？”

幼猴说道：“我真想像你一样，做个英雄。”

美猴王靠在石壁上：“哈哈，这有何难？明天我就不再帮你，你自己去跳，便是英雄。”

幼猴点点头。

美猴王望着幼猴笑了：“你这猴儿，倒是可爱，长了六只耳朵。”

没几日，花果山新出了一个猴王的消息就传开了。周围几座山的妖怪一听不乐意了，两天没去花果山，就有人摇旗称主，这还了得？之前都是没食了就去花果山搜刮一番，那些猴子被欺负习惯了，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有了猴王，那还怎么把花果山当成游乐场，去开心玩耍？众妖怪一合计，不行，得去会会这个新来的猴王去，约定了日子，各自邀了帮手，持枪带棒，浩浩荡荡往花果山来了。

探哨的猴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慌忙跑回水帘洞：“报！报！大王！大事不好了！周围几座山的妖王各自带着小妖，一起朝水帘洞来了！”

猴王坐在宝座上嘿嘿一笑：“来地正好！省的咱们分头去请了。”

旁边一只老猴上前进言：“大王小心。来者不善，这之中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都是威名远播的妖王，端的厉害！”

猴王搔搔耳朵，从宝座上一跃而下：“那又何妨？一并来，一并来！俺正愁花果山上不够热闹呢！”

洞口吵吵嚷嚷，众妖纷纷叫嚣：“花果山从来无主，是哪个胆大的妄称猴王，快出来让我们瞧瞧！”“花果山的猴子不好好择虱子？自立为王，是要造反么？”“花果山有没有猴王？须得先问过我们这几位大王！自作什么主张！”

那只长着六只耳朵的小猕猴趴在洞口战战兢兢看着下面的许多妖怪。美猴王走过去，用手轻轻揉了揉六耳猕猴的头顶：“小弟，你怕不怕这许多的妖怪？”六耳猕猴点点头：“怕！”美猴王又笑了：“可你越怕，他们越是要欺辱你。你想想是不是？以前我们总怕，可这些别处的妖怪少来了么？他们将花果山的食物抢掠一通，我们就要饿肚子。现在他们又来了，你可要怎么办呢？”六耳猕猴想了片刻，突然站起来，鼓足勇气朝着下面的妖怪喊道：“花果山从前没主，现今却是有了美猴王！你们来参见我家大王，自当恭敬有礼，吵吵闹闹是要做什么？”

美猴王竖起拇指：“这才是我们花果山的好猴子！”

美猴王走至崖边，朝虚空中踏了一步，身子急坠而下，好似天降陨石，隐隐有风雷之声，堕入水潭时，将水潭里的水溅起一丈多高。水溅之势飞疾，升在半空。美猴王伸出手掌，凌空一按，一下定住，溅起的水仿佛是凝滞了，“哗”一声跌入潭中。美猴王双脚站定，直起身子，掏了掏耳朵，拿出牙签一般粗细的如意金箍棒，口中默念一句咒语，手中如意金箍棒陡然粗长，变大了数倍，棒身粗至一丈，棒头直入云端。猴王两臂抱住棍棒，举过头顶，奋力一挥，将棍棒打在地上，地上裂出一条巨大的沟壑。地面震颤，余力不消，裂缝像是闪电一样向着树林里蜿蜒。

众妖站也站不住了，东倒西歪，瘫在地上。

美猴王将如意金箍棒扛在肩头，歪着头笑了一笑：“是哪个说我们花果山不可有主？又是哪个说我不能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