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家在一个小乡镇上。当时,父亲有个绰号叫“武大郎”的朋友,他身材瘦小,衣衫肮脏,靠骑着一辆破三轮车穿街走巷收破烂为生,在小镇上,“武大郎”一直是被驱赶与厌恶的对象,他不能进小区,不能进单位,甚至连商店、医院这些地方都对他不待见,只有父亲,常常会饶有兴趣地与他攀谈许久,有时还会带他回家吃顿饭。
“武大郎”当时已经四十出头了,没娶到媳妇,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一个老母亲需要赡养,他的家就在小镇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武大郎”没有庄户人的一把力气,种不了地插不了秧,也没有生意人的头脑,常常被人耍来耍去,好多小孩都被父母告知,不要跟这个人走得太近,因此,当父亲第一次带着“武大郎”来到家中时,我心里有着一股莫名的抗拒与愤怒。
这种愤怒在父亲要求我喊他“叔叔”的时候爆发了,我大声说:“他是武大郎,不是叔叔!”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父亲竟然一个耳光扇了过来,我顿时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脑袋嗡嗡作响,停顿了好几秒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闻讯而来的母亲看着一脸铁青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比我个头高不了多少的“武大郎”却突然凑近我,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红彤彤的拔郎鼓,他把鼓柄塞进我的手里,还不忘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脏手碰到我。这时,已经看明白发生什么事的母亲对我说:“还不快谢谢叔叔!”
母亲把叔叔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在提醒我这是个不容争辩的称呼。我看着手中崭新的拔郎鼓,却还是倔强地闭起了嘴。这时,“武大郎”说话了:“别,别,孩子这么小,别吓唬着他了!我,我也该走了,还有个大婶要卖废品哩。”
那一天,父亲和母亲说啥也不让他走,最后,他就在我家吃了一顿午饭,在饭桌上,看着他一脸拘束手都不知该放哪儿的窘样子,我觉得有点可笑,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戒备。
此后的日子,“武大郎”成了我家的常客,他每次都会给我带点小物件来玩,虽然他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但他送来的东西却都擦得干干净净,有时他还会送来自家种的土豆和青菜,有一次过年,他居然送来了一只芦花母鸡。
父亲没有拒绝过他的礼物,所以,当父亲把家中用旧的电器和其它物品送给他时,他百般谦让最终还是收了下来,我却知道,这其中的许多物品其实都是才买来不久,甚至有一些东西是“武大郎”在聊天时不小心透露出来缺少的东西,而父亲为了让这些东西看起来旧一些,常常要去旧货市场淘换甚至走门串户去收购。
就这样过了三四年,父亲工作单位调动,我家要搬到一个很远的县城去了,得知消息的“武大郎”第一次主动进了我家的门,他买了一瓶好酒,和父亲喝到半夜,那天晚上,我似乎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哭声。
在搬家的时候,“武大郎”骑着他的破三轮车早早地就到了,他一趟趟地上楼下楼,大小物件搬得动的搬不动的都要搭上一把手,瘦瘦小小的身体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母亲让他歇歇喝口水,他只是笑一笑,却从没有去碰过那只倒满水的白瓷茶杯,那一天,他足足装了有十几三轮车的东西,最后,当坐上搬家车要走的时候,我看到那些送别的人群里,这个最矮最不起眼的人一遍遍地用袖子擦着眼睛里的泪水。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武大郎”,但是,父亲曾经在闲瑕的时候回到小镇上找过他,据说,父亲还专门邀了几个朋友希望他们能帮着照顾照顾这个朋友。
我曾经问过父亲做这些事的缘由,父亲顺手拔起了脚下的一根青草,对我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根青草,有的人长着生机勃勃的枝叶,有的人只有残败枯黄的枝叶,可是,只要根还在,这草就是有尊严的,我们就必须尊重他,其实,这就是尊重我们自己啊。”
父亲一边说,一边将手中青草放进嘴里轻轻咀嚼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真正的善也只是一根平平凡凡的青草,看着是那么不起眼,却只有在用心咀嚼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的甘甜与芬芳,或许只有拥有这样的人生,我们的生命才算是美满而有价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