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苏轼集》,有一篇目让我不肯移目,名《天石砚铭》。说的是他的第一方石砚是在12岁时所得。那年他与弟弟子由在家一起掘地玩耍,发现一块淡绿色的石头很是可爱,洗净后石上金星点点,温润莹洁,试以研墨,颇为得心应手,其父苏老泉也觉得好奇,认为此石“是天砚也,有砚之德,而不足于形耳”,于是帮助儿子一起凿池琢砚后并交给儿子使用,并嘱其好好保存,爱护,认为“是文字之祥也”,意思是说将来可以吃上“文字”饭了。从某种程度上也预示着苏轼未来的命运走向。苏轼对此砚更是珍爱有加,一直跟随他转战南北。他后来也有“我生无田食破砚”的句子自嘲,可见苏轼吃文字饭是吃定了,但也吃得够辛苦的。
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诬入狱。乌台诗案说到底还是因文字而起,苏轼的性格向来书生气味重,一不小心就树起了政敌,而自己还冥然不知,政敌常常是不见踪影的小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笑里藏刀,更有甚者,捕风捉影,借题发挥,让一个性派天真的浪漫诗人无枝可栖。被贬黄州后,“天砚”亦不见踪迹。几年后在收拾自己的书箱时,竟意外地发现此砚存之箱底,让他喜出望外。并在砚背刻以铭文,文曰:“一受其戒,而不可更,或主于德,或全于形,均是二者,顾予安取,仰唇俯足,世故多有。”
我们知道,苏轼一生好砚成廦,其诗文书法多有所述,而留下的砚铭也不在少数。与他的诗文一样,铭之于砚,多是由心所出,率意天真,此节铭文叙砚之形德,多有顾影自怜,慨叹人生世故之感。“仰唇俯足,世故多有”。据说后来东坡将“天砚”传给了儿子苏迈。到明代,权倾朝野的奸相严嵩被世宗所杀,抄其家产时竟意外的发现了苏东坡的 “天砚”,其后“天砚”不知所终。
张岱也有一篇名为《天砚》的文字载《陶庵梦忆》卷一中。“少年视砚,不得砚丑。徽州汪砚伯至,以古款废砚,立得重价,越中藏石俱尽。”后搜“遍城中无有”,只为一好砚石也。最后搜得一上有五小星一大星的端石,名之曰“五星拱月”。有好事者“铲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但瑕不掩瑜,砚石“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隐白丝类玛瑙,指螺细篆,面三星坟起如弩眼,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可见好砚是遮掩不住的。张岱铭之曰:“女娲炼天,不分玉石芦灰,烹霞铸日;星河溷扰,参横箕翕。”张岱的铭文也算是大胆的吧,直夸为女娲烹霞铸日炼就而成。谁得到此砚,能不抱砚而眠呢。当然张岱是个落魄的“文五代”,对砚台的痴迷与依恋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他晚年自撰的墓志铭上就有“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这残缺的石砚也成了他晚年的精神依存与寄托。
我亦玩砚久矣。身居匡山蠡水,自古就有名石琢砚,好句成章。及至我来此地时,早已是遍地碎石,俯首可拾。但寻得一方好砚,砚出天然,手磨心琢,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年初春,中华砚文化联合会刘红军先生来信聊以砚文化兴起之事,我顺便赠送了一首小诗回复,以表达谢意。
新春甫至念同曹,欲写心情问天高。
一方山砚云调墨,万丈湖笺月落毫。
细检玩家存苏米,漫游砚国有端洮。
而今又焕金星彩,古风吹遍栗里陶。
后来我多次以此为题,制作金星砚,被业内行家所好,有的不远千里,寻砚至此,让我感动。现在的航拍技术进步,从空里俯瞰着身边的这群山大湖,常见山岚烟起,碧玉妆成,宛如一方神工天砚,研磨着岁月春秋,荣枯世事。在此背景下,琢石成砚,琢句成章,也成了我今生今世不了的宿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