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情欲横生的《苏州河》、任性而迷茫的《颐和园》，《推拿》实在太不像娄烨的作品，在娄烨的影片里，无论是镜头语言或是叙事方式，都承受着一股迷离与冲动。而《推拿》过于温柔，所有人的故事都娓娓道来，不失人物应该承受的性格分量，也使故事通过独特镜头语言呈现出迷人的色彩。

随着一个女孩声音的出现，影片将观众逐渐代入了听觉的世界。女孩的声音不轻不重，故事也一样。既没有刻意描述盲人这类特殊生存群体所遭受的苦难，又没有将他们的喜怒哀乐完全归于“拥有眼睛”的人群中。因此，影片的叙事便时刻充满着一种克制的力量，也正是这股力量，引导观众进入更深的期待中，它回避了盲人无法看到世界的创伤，在时不时透露出盲人推拿群体的特殊性的同时，将叙事引向了在更为普遍的情感的抒发。对待特殊群体的最好尊重，是不施以居高临下的同情与怜悯，而站在与他们同样的角度去倾听与表达，这才是一部描述边缘性人物的影片所持有的最好的态度，这一点，娄烨做到了。

这种克制的态度给影片带来的既普遍又特殊的情感表达，使观众永远完全无法预测到故事的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方面，人性深处最难捉摸，在影片讲述的盲人群体中更为明显。他们生活在社会边缘，这份特殊的生存实况将他们与“有眼睛的人”区隔开来，然而每个人的性格特色与个人欲求都十分鲜明，那么人物行动的不可预见性使剧情一步一步勾住观众的眼睛。另一方面，命运的随机性也给叙事增添一份魔力，每个人的命运仿佛是上天注定的，在“沙宗琪推拿中心”中，所有的推拿师必须接受失明或半失明的命运，甚至更多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正如沙复明没有预料到自己何时患上重病，在餐馆突然口吐鲜血；亦如小马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复明，甚至因此作出轻生的举动，却在一次斗殴中恢复了视力。这些都是叙事走向不可预知的原因。因此，伴随着模糊而时刻摇晃的镜头，在娓娓道来的叙事中，影片将盲人与这个世界渐渐区隔开来，却又在人与人之间可以相通的情感上，展示出盲人与正常人同样拥有的喜怒哀乐，充斥着充满张力的迷幻色彩。

“敬鬼神而远之”——隔阂并非仅限于此

除去探索盲人群体的特殊性之外，影片实际上还讲述了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无法相通的普遍常态。这是一种人类无法抗拒的悲哀。也正因此，对沟通的渴求便从人性深处激发出来，揪住人心。

首先是盲人与正常人的隔阂。“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更高一级的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这在老王替弟弟解决还钱的事情的时候尤为突出。在无时无刻不在晃动的镜头中，老王狠狠对准自己的胸口，手起刀落，那一刀刀剖开的是他的愤怒与反抗，是他长期以来生活在“有眼睛的世界”之外的压抑的猛然爆发。也是老王自我强调“瞎子的自尊”的强烈表达。

其次是盲人之间的隔阂，也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影片中，每个人都在试图消除隔阂，当小孔问王大夫“我们是几个人”时，这种意图便开始不断的展现出来。但隔阂却永远存在，且并不局限于盲人的世界中，这种隔阂可以扩大到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小孔不断的告诉王大夫——“我们是一个人”，却在王大夫面前对小马企图对自己动手的事情缄口不言，这是由于正常社会中人们对道德伦理的认知所产生的隔阂。金焉为了抓住爱情不断的亲近泰和，而泰和却由于自己是全盲而拒绝金焉，这是由于人类普遍的自卑心理所产生的隔阂。

最后是盲人内心深处与自我产生的隔阂，直接表现为自我纠结。在“有眼睛的人”对盲人进行群种的区分时，盲人在内心深处已经将自己区隔开了。在所有的隔阂里，这是一种最为痛苦的隔阂。尽管“沙宗琪推拿中心”将盲人聚成了一个小众群体，但在群体中，每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欲求，在情感渴求上保留了每位盲人所必然拥有的独特性，这是《推拿》在剧作方面最为成功之处。而尤为真实的地方在于，其各自保留的独特性并没有在彼此之间产生戏剧化的冲突，反而投向人物自身，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黑暗里挣扎、探索、彷徨。

这种痛苦被毫不掩饰的展现出来，并在人物性格的独特性刻画方面添上浓重的一笔，在小马的身上尤其明显——他是曾经感受过光明的人。他的痛苦与挣扎表现为影片开头时划开自己脖子的那一幕。这一幕直截了当体现出小马的人物形象——任性、冲动、一根筋、不愿妥协。这一形象贯穿始终。在自杀未遂之后，他的自我纠结并没有消失，而是悄悄隐藏了起来。直到他重新“闻到”爱情，潜在的任性被完全激发出来，于是自我挣扎也因此一触即发。他可以不顾哥哥和众人在身边，直接对嫂子动手，又在找了小蛮之后出于愧疚之心，逼迫嫂子打自己，他内心深处始终在纠结。泰和亦是如此，由于自己全盲的身份，即使他爱着金焉，却选择了拒绝她的告白。

即使“沙宗琪推拿中心”中的推拿师与“有眼睛的人”拥有着某种共通的情感，其群体的边缘性与特殊性却使他们主动将自我与他人区隔开来。《推拿》展示出这样一个悲剧——人物命运之不可改变，导致某种群体被格外划分，而他们往往在尚未被他人排斥之时，已经主动将自己区隔于正常世界之外。心理上的自我较量往往比对外的较真更为残酷，在慌乱而迷乱的镜头与忽远忽近的音响效果中，观众被直直的引入娄烨塑造的盲人意图反抗却无法逃脱命运的主观世界里，从小马往自己脖子上狠狠的抹上一道开始，悲剧的照见便分外惹人惊心。

“但是想哭的念头是一样的”——情感的共通性

既展示出边缘群体对命运抗拒欲罢不能的悲剧，又触及人性深处能与这个世界产生共鸣的情感，这是《推拿》在剧作方面的可贵之处。对爱情的渴求、对美的追寻、对渴求之物极力索取却永远无法触碰的痛苦，统统被赋予在这类特殊群体中每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物身上。而由于其群体的独特性与边缘性，这种表达则更加强烈而具有冲击性，将观众拉入主观情绪中，愈陷愈深，以致无法自拔。

柏拉图认定爱情是被劈开的人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所以小孔反复对王大夫强调“我们是一个人”，这是对爱情最终极的表达。同时，爱情也是“沙宗琪推拿中心”中每位推拿师的渴求，亦是人类亘古以来的永恒追求。《推拿》并没有直指盲人爱情的特殊性，反而通过塑造一个个性格及其鲜明的盲人形象，将爱情中必然经历的情感纠葛、欲罢不能与相守相伴表达得更为立体，也在情感的共通性方面，消除了盲人群体与“主流社会”中的人的隔阂。金焉“为自己争取一份看得见的爱情，她豁出去了”。这种奋不顾身的状态是所有爱情中最真挚而最普遍的情绪冲动。

除此之外，《推拿》还提出了一个在人类社会中似乎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美是什么？这是人们在生活中极少触碰却时刻存在的问题。它压抑在人的内心深处，稍不留神便逃出来挠动人心。小马没有对美的概念，却在灰色的生命状态中被小孔的声音倏地惊醒，生命激情随之点燃，那一瞬便是对美的追寻意识的觉醒。这一点在沙复明身上更为明显，在他屡次想亲近都红却遭拒之时，对美的渴望愈演愈烈——“我从来没有可怜自己，从来没有。可是我今天可怜了。美到底是什么啊。得了癔症了。”

值得探究的是，正常人却很少意识到美的存在，反而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盲人对美深有体会。借此，又能反观正常人的悲哀之处，接触的世界更为广阔，反而失去了对美的认知。由此，这也是一种普遍的迷茫状态，没有人知道美是什么。而美却一直引着人们往前走，不管是对未知世界想要探寻的美，或是在生命某种状态中深深沉溺的美，均是人类内心的渴望。

可幸，影片结尾处表达了美的概念，它抽象却又具体，表现在小马复明之后，看见小蛮洗着头，湿漉漉的头发看着他的那一瞬间，在娄烨缓缓晃动的镜头下，小蛮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露出了沉淀许久的微笑，那是一种瞬间捕捉到生命美的状态的满足，是内心的自我隔阂压抑太久的浅浅释放，从镜头语言的主观视角的营造中，观众体会到一种共通的美感，那是不可复制的美，是仅仅停留此刻的美，是刹那恍若永恒的美。这也是娄烨对待《推拿》的温柔之处。

《推拿》剧作的题材选取使其必然拥有不可避免悲剧性，但在主题表达方面却始终立足于人性根本，不仅关注特殊群体所遭受的常人无法体会到的苦难，体现群体的特殊性，亦从中挖掘出人类情感的共通性，从而消解了盲人群体与正常人类的种种矛盾之处。结合娄烨在镜头方面的主观意识性，伴随着一个女声的娓娓叙事，营造出了盲人的主观视角，这些尝试，都是对待特殊群体的最好的尊重，其态度之真诚，使《推拿》深深的揪住人心，成全其情怀与艺术性的完满结合。

毕竟，对情感的渴求始终是人性中根深蒂固的欲望表达，无论是边缘人或者活在正常世界中的人，都无可避免的生存在情感能照明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