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约翰·肖尔斯《许愿树》
1
在认识许州之前,我的世界是一只压在枕头底下的白色布偶,上面扎满了小针。
走在路上,有小孩摔倒,我会皱着眉头绕道远行;路中间有流浪小猫,我会像踢小石头一样踢飞它;有调皮男生过来揪我小辫子,我会面无表情地转身抓花他的脸。
冷漠是我的堡垒,帮我抵御着一切外来的善和恶,暖与冷,我蜷缩在没有一丝光亮的世界,每天独自睡着和醒来。
我是一个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孩。
我的母亲和父亲相识于彼此的19岁,在一个自己都没有活明白的年龄,谈了一场莽撞的恋爱,然后懵懂中有了我。
年轻的父亲知晓后,吓得逃之夭夭,至今不见踪迹。母亲茫然无措,只会日复一日用宽大的衣服罩住膨胀的肚子,直到羊水破裂,血水流了一地。
我是在母亲工厂宿舍床上出生的。
母亲抱着我回到老家,扔给年迈的姥姥后,独自离开。后来她遇见了所谓的真爱,跑去了千里之外的北方,然后彻底遗忘了我。
姥姥用小米糊勉强把我养到了三岁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孤独地凉透,而我睡在一边,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彻底成了孤儿。
没有人肯要我,我的亲戚,把我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只有同村的周奶,见我实在可怜,收下了我。不过她只是一个独居的老人,自顾不暇,幼儿时期的我,总是饿到抹眼泪。
等到六岁能上学的年龄,我依旧瘦到脱形,衣服不是破洞就是不合身,头发乱成一揪一揪,走在路上,会吓哭小孩。
没有小学愿意收留我,唯一的机会还是周奶奶给老校长下跪求来的。
我终于背上了书包,是周奶奶一针一线用一个破布缝出来的。
上学第一天,有男同学跑到我身边,吐我口水,骂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我坐在最后一排,低头没有吭声。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在我起身的时候,抽掉椅子,害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屁股的补丁裂了缝。
四周是极尽嘲弄的笑声,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心脏像被抽干了血液,静止不动,头顶有股火在喷发。
我猛地起身,像一只红眼的小野兽,咆哮地扑到最近的一个小孩身上,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肩膀。
迸发出来的血液激发了我体内蠢蠢欲动的仇恨,我继而扑向更多的人,接着所有人吓得四处逃窜,骂我是个疯子。
第二天,周奶奶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四面八方是蜂拥而上的家长。所有不堪入耳的字句,像是从地底下全部长了出来,钻进了我的心肺,从此,我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恨。
2
在我十二岁那年暑假,我决定去死。
那天,周奶还在午睡,我轻轻从床上翻身下来,穿上布鞋,猫着腰带上门。周奶耳聋眼花,我其实用不着这样小心翼翼,但是我还是不忍心吵醒她。
出门往前走两百米,是村里唯一的一个池塘,水深2米,足够要我的命。
我在池塘边独自坐了许久,见太阳已经西斜,害怕周奶奶来寻我,于是脱掉鞋,迈进水里,身边是寂寥的荷叶和残败的荷花。
我拨开一层又一层绿色屏障,一步两步三步,往池塘中央走去,水很快淹到了我的下巴。
“嘿,你要吃莲蓬吗?”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大脚盆,上面坐着一个男生。他把一个带着泥土腥气的莲蓬推到我面前。
我没理他,继续往深处游走。
男生划着大脚盆继续跟着我。
“嘿,小孩,你这样摘莲蓬,方法不对,这池塘有蛇,有蚂蟥,有无数毒虫蚂蚁和碎瓦烂砖,会让你的脚烂掉,这样你不仅吃不到莲蓬,还会被拉到医院去。”
说话间,我被突然灌进嘴里的浑浊泥水呛了一口,然后脑子的混沌像被雷劈开了一道口子。求生的意识一下子拽住了我,下一秒,我抱住大木盆的边缘,不敢动弹。
男生哭笑不得地看了我一会,然后扑通跳下水,从背后把我托进了木盆。他个子很高,水才到他的胸口。
缓缓地,他把我推向了岸边。
从木盆里爬出来,夕阳和晚霞刚好在我的眼前磅礴铺开,水面血红,有淡淡荷花的香气扑进我的鼻子。
男生洗好脚,坐到我身边,开始剥莲子。
他递给我好几个,我扭头不要,这东西我吃得太多了,周奶奶经常摘给我,可惜太苦了,我不喜欢。
男生又细心地把莲子掰成两半,从里面抽出一个绿油油的嫩芽,然后再塞到我嘴里。
一股清甜的味道顺着我的味蕾爬到了我的脑子里,我好像有了些许快乐。
“吃吧吃吧,都给你。”
男生笑着把更多莲子塞进我的手里,有好几个掉到我的脚上,痒痒的。
我的嘴角弯了弯。
“小妹妹,你看,这荷塘多漂亮啊,这莲蓬多好吃啊,这夕阳多美啊,但是如果你今天再执意往前走一步,你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这个世界其实就像这颗莲子,如果你总把苦难夹杂其中,那么你品尝的只会是苦涩,但如果你懂的抽掉它,踩碎它,那么生活就会赋予你甘甜。世界很大,你要走出去看看,千万不要被这一方天地罩住了希望。”
我听不大懂,只是把一个又一个剥好的莲子扔进嘴里。
男生叹了一口气,牵着我的手走出了池塘。在夕阳熄灭掉最后一抹红的时候,我听见周奶奶在村口焦急的呐喊。
“周雁,你在哪来,快回来。”
我有眼泪掉下来。
3
后来我才知道,救我的男孩,他叫许州,今年上初三,中考后第一次回老家过暑假,他的爷爷在我们镇上修皮鞋。
这是许州第二天从镇上溜出来找我玩的时候告诉我的。
我知道他不是特意找我玩,而是想伺机看住我。他总是跟在我后面,到处瞎逛。我没有朋友,就经常一个人躺在后山的老树底下发呆。
许州也跑来跟我一起发呆,但是他会抽空跑去边上的草丛找野兔子或者野刺猬。他一个城里的孩子,看哪都新鲜,还喜欢大惊小怪。有一次,有一只黄鼠狼从洞里窜出来,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不敢动弹。
“这都怕,我以前经常吃它的。”
“这是什么啊?”许州脸色煞白。
“黄鼠狼,以前跑来偷我奶奶的鸡,奶奶就下套抓住它,然后提回家剥皮炒肉吃。”我说得轻描淡写,但许州明显吓得不轻,嘴巴一直在抖动。
“这玩意儿能吃?真的假的!”
“我们这里能吃的东西多得很,一会我让你开开眼界。”我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起身同许州招招手。
一会儿,我把许州带到了山腰的小溪边,清澈见底的溪水里,很容易能见到蹬腿的青蛙,我一口气逮住了十几只。
“晚上,我们烧田鸡吃。”
许州的嘴巴又张得很大,傻傻的样子很可爱,我扑哧一笑。
“看吧,你明明笑起来很好看,所以你要多笑一笑。”许州认真地对我说。
我立马收住笑,飞快地跑下山,途中青蛙都被抖掉了好几只。
4
不过许州很快就要离开了,他走的时候,跑去爷爷那里,磨来了一双旧红皮鞋送给我。
同皮鞋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一封信,里面写着许州的联系方式,他说他住在一个几百公里外的大城市里。
许州离开后的日子,我依旧不好过。周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镇上的初中虽然已经减免了我所有的书本费,但我依旧没能凑够住校的生活费。
我只能辍学在家,帮着周奶奶一起打理几块庄稼地,勉强有口饭吃。不过我再也没有想过寻死,我一有空就抱着仅有的几本书,坐在山头看着远方,想象绵绵群山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许州的信,一封接着一封,他还塞了很多照片,里面是他居住的城市,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高楼和街道,还有汽水和可乐。
许州的学校很漂亮,白墙红瓦,窗明几净,书是崭新的,桌子是齐整的,他还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
他经常在信里说,知识改变命运,你要好好念书,以后才有机会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撇撇嘴把信塞进了箱子底下。
好好念书,于他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嘱咐,于我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当然我也不会告诉他,自己其实早已离开校园。
我终究害怕他对我失望。
十四岁那年,命运第一次垂青了我。
也不记得是具体哪一天,外面突然有很多人开始关注我们这个闭塞的山村,一波又一波的记者涌进来,带着摄像机和话筒,把我的照片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有一个国外生活的大姐姐联系到了我,她说她当年也是得到了别人的帮助才走到了现在,拥有了美好的生活,所以她想继续传递这份善意,而我很幸运地被她选中了。
每个月按时打过来的钱,保证了我无忧的生活,加上十里地外的镇上,屏蔽了很多关于我的闲言碎语,我终于能够安静地学习。
不过我并未因此变得柔软,那些曾经碾碎我的苦难,化为了一把锋利的刀,被我藏在背后,伺机而动。
我时常面露凶相,独来独往,也时常在很多寂静的夜里,偷偷想念周奶,许州还有大姐姐。
他们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十七岁我初中毕业的时候,许州已经上了大学,二十岁我登上离乡背井的火车时,许州已经大学毕业,读了国外的研究生,而我,把所有的志愿都填到了他的学校,不留余地。
周奶在我高三那年,去世了,于是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年,又孑然一身。
5
许州的信随着他到了国外而越来越少,而我也并没有过多的期待,因为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生活轨迹一路光辉灿烂,而我只有泥泞和不堪。
大学后,我拒绝了大姐姐的资助,奔波于各大兼职社团,把能赚钱的活儿几乎都做了个遍,可即使这样,也只是勉强凑够学费,生活依旧捉襟见肘。
不过过去六年平和的时光,渐渐教会了我放下敌视和防备。大姐姐也一直在信里告诉我,这个世界其实有很多值得去爱的地方。
她说话的语气很像许州,我想,大概每个善良的人,都愿意善待这个世界吧。
大三那年,青涩的爱情向我抛来了橄榄枝。
程楠是一个格外执着的人,在追求我的这件事情上,锲而不舍,即使我总把高冷挂在脸上。
不过他跟别的男生不太一样,他从不殷勤地在物质上帮助我,而是陪我上自习,陪我兼职,在考试前夕,帮我分析考点,在考研择校上,分析利弊。
最后我和他一起考入了一座知名大学的研究生。
这些年他的好,如水滴石穿般,一点一点侵入我的心。在我们研二的时候,我终于答应跟他在一起。
我在路过许州的世界里,收获了另一种人生,平和,安详,幸福。
而我背后的刀,也不知不觉地消融殆尽。
6
研究生的第三年,程楠提出毕业后就跟我结婚,我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大姐姐。
大姐姐在微信里发来一张合照,我第一次看见了她的模样,还有她身边的男生,那是长大后的许州,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
原来一直以来,许州担心我会拒绝他的物质帮助,就和女朋友商量了一下,以另一种身份继续资助我。
我捧着手机热泪盈眶。
程楠站在一旁同我一起看照片,脸上却没有一点意外的样子。
“许州在知道我们恋爱后,曾经给我写过信,他嘱咐我好好照顾你,他还寄给我你小时候的照片,是你坐在池塘边上的时候,他偷偷拍下来的。他说,那时候的你,好瘦,好倔强,好让人心疼。”程楠说。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程楠哭得肝肠寸断,连带着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丝仇恨都冲了出来。
程楠把一枚小小的戒指套在我的手上的时候,我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那些曾经所有气的,恨的,冷的,伤的时光,仿佛一下子都逃远了,而许州告诉我的那些好的,爱的,暖的,美的世界,一下子全部跑到了我的面前,触手可及。
我走上前,满怀感恩地跪在地上,程楠从背后抱住了我。
你看,原谅世界,其实没有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