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马车再次出现在将军府前,水冶将军亲自出门,将我们迎到堂上,又为午后的失约连番道歉,说长公主忽然将他唤到宫中,有要事商谈。
“闲话不必多说,带我们去看看小姐。”闻荻粗暴地打断了水冶将军,对方也不气恼,嘴上附和着,将我们带到了女儿的卧房。
闻荻和将军立在一旁,我独自来到床前,将小女孩扶坐起来。她的眼睛缠着厚厚的布带,隐隐渗出暗红的脓血。
我教家仆端来热水,用巾布润湿她的眼周,双手洗净后,轻轻拆下一层又一层的布带,举起烛火凑近端详起来。
小姑娘面色惨淡,眉鬓稀疏,眼眶深陷,血脉发黑,眼白浑浊不清,眼角肿胀有脓血。
见我半晌不说话,将军担忧道:“先生,小女的病情如何?”
我沉吟道:“依我看,眼周精血干枯,要么是先天不良,要么是中毒日深。”
“中毒?这怎么可能。”将军脸色一白,显得更加苍老了,“先生可有法救治?”
“我给你写一张方子,你先用着试试,三五日不见效果,便是没救了。”我放下烛火,示意家仆拿来纸笔。
方子我早就谙熟于心,就连字迹也记得一清二楚。写完之后,我将方子交给将军,嘱咐道:“最好十日内找好药材。”
“为何如此着急?”将军困惑问道。
“因为药师不日就要离开西州,”闻荻从旁解释道,“到时候再想找他,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这——”将军欲言又止,“我知道了。”
说完,将军便叫下人誊抄方子,连夜去药铺抓药。
翌日,将军府的帐房先生登门拜访,说方子上的药材都抓得差不多了,唯独一味水鸟草怎么也找不到。
闻荻说道:“水鸟草是南州的特产,西州比较少见,请将军派人去南州采药就行了。”
帐房先生感激而归,我却听出来一丝猫腻,连忙问闻荻这是怎么回事。
闻荻说水鸟草确实是一种药草,生长在高温潮湿的南州,西州的药铺虽然有少量进货,却几乎不会贩卖。
我问他为什么,他微微一笑,说水鸟草除了治病,还有一个特殊的用途,便是用作炼制千日醉的辅料。
“将水鸟草作为药材卖出去太不划算,药铺买来都是为了炼制千日醉。”
“去了南州就能买到水鸟草吗?”
“能,但是很难。”闻荻微微一顿,解释道,“在南州的阳国,有大片的种植园,专门种植与千日醉相关的药草,水鸟草就在其中。这些药草从种植、采集到贩卖、运输,全都被官僚地主掌控在手中,外人想进入非常困难。”
“这也在你的计划中?”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对千日醉的产业不感兴趣,只是想借用一下它这条运输渠道。”
“你有什么打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闻荻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往下说。
第二天,我带着装在木盒中的画卷,拜访了巴乌将军府。刘管家亲自出门迎接,发现闻荻没有同行,脸上喜不自禁,连忙吩咐下人上茶待客。
我将画卷交给他,他带着惊愕的神色欣赏了许久,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直到我提醒他这是假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哎——”刘管家惋叹一声,“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因为它是假画,才更显难得——小兄弟,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有如此画技,却埋没了名气,实在是可惜啊。”
“画画只是兴趣而已,我没有把它当做谋生的手段。”这话算是我替闻荻讲的。
“那敢问小兄弟,是做什么行当的?”“不足挂齿的行当。”
刘管家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并没有继续追问。
把茶喝完,我准备告辞,刘管家却拦住我,说什么也要请我吃个饭。
“城中有家酒楼,红烧狮子头乃是一绝,小兄弟一定要赏脸。”
“刘管家不必如此客气,有茶招待就够了,吃饭就——”
“我已经定下酒席,小兄弟不去,可就浪费我这一番心意了。”
刘管家执意相邀,我推脱不掉,只好同意下来。这可高兴坏了刘管家,他连忙拉车备马,说要请上他的几个老熟人。
傍晚,我跟着刘管家来到他口中的酒楼,同席的还有三五人,皆与刘管家年岁相近,介绍之后,才知道他们也是书画收藏者。
刘管家率先举杯祝词,其他人纷纷附和揶揄,问他今天有什么喜事,大方地请众人吃饭。
酒过三巡,刘管家方才取出木盒,煞有介事地站起身,向众人宣称有重要的宝贝分享。
其他人一听来了劲头,催着刘管家不要卖关子。刘管家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取出画卷,一点一点舒展开来——“诸位,这幅画可有谁认得?”
众人定睛一看,都当场震住了,“这,这难道是……画堂春先生的真迹?”
“不错!”刘管家高兴地打了一个酒嗝,却忘了这画的题名,“呃,小兄弟,这画叫什么名字来着?”
“《南阳原野》。”我笑着应道。
“对,对,就是这个,《南阳原野》,画堂春先生的新作!”
众人闻言,忍不住惊叹连连,都说刘管家买到了宝贝,惊羡之色难掩于面。看到最后,终于有人问道:“老刘头,你老实讲,这幅画花了多少银子?”
刘管家故作神秘地伸出五根指头,“这个数!”
“五千两?老刘头,你疯了吗?”“五千两也太贵了,五百两吧。”“五百两上哪去买画堂春的画,你做梦呢!”
众人说得越热闹,刘管家越开心,“好了好了,你们别瞎猜了——实不相瞒,这幅画,我只花了五十两银子!”
听到这话,众人骤然一静,有人当即脱口道:“假画?”
刘管家却不予置评,“是真是假,就任由诸位揣度了,哈哈哈——”
一群人因为画的真假争论了半宿,刘管家就在旁边笑眯眯地听着,只有我一人默不作声地吃菜喝汤。
回去的路上,刘管家大呼开心,“不管这画是真是假,五十两银子可买不来这份畅快,哈哈哈——”
我大概能理解刘管家的愉悦,却很难与他感同身受,只说这笔买卖皆大欢喜,实在再好不过。
“小兄弟,我认真问你,你老实告诉我。”刘管家倾过身子,拉住我的胳膊,诚挚地看着我,“这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正犹豫着如何回答,忽然想起闻荻的话:用真话讲故事,让对方做决定。
于是我说道:“刘管家,这个秘密若是告诉你了,我的生意便没法做了。”
刘管家失望地坐了回去,脸上满是纠结,半晌,又释然了:“小兄弟所言极是,我不该问这么多。”
我掀起车帘,发现快到我住的客栈了,便叫刘管家停下马车。
“小兄弟——”刘管家一把拉住我,“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那些朋友,平日也喜欢收藏字画,小兄弟可否……卖给他们一两幅?”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事你找闻荻商议吧。”
次日,我将刘管家的事情告诉了闻荻,他对结果很满意,说这事就暂时告一段落,只需等刘管家自己找上门来了。
我好奇问道:如果这事不了了之,又该怎么办。
“当然是另寻他法。”闻荻说得很轻巧,“干这一行,就不要妄图骗到每一个人,失手是常事,得手反倒是意外。”
“准备了这么久,要是结果一场空,你不会觉得沮丧吗。”
闻荻闻言大笑,“苍树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要是每件事都去计较,生活就太艰难了。”
“你倒是挺豁达的。”
“师傅在世的时候,常教导我们四兄妹,心态要平和。不过我们四人对此的理解各不相同。”闻荻差人端来茶水,给我沏了一杯,“大师兄清心寡欲,心中很少杂念;三师妹洞察人心,对人事习以为常;小师妹纵观得失,但求赢多输少。”
一时间,我感觉有些奇怪,却又说不清奇怪在哪里。
“那你呢?”我见他放下茶壶,便将杯中水递给他,重新沏了一杯。
“至于我嘛——”闻荻揣起双手,视线飘向了远空,“旁观者清,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人?”
我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思忖着措辞。闻荻也不着急,便这么静静坐着,清风缓缓拂过,吹不散他眼中疲倦。
我忽然灵光一闪,说道:“你该不会,对世事感到厌倦,所以无心去计较了罢。”
闻荻收回视线,怔神看了我好一阵,却什么话也没有讲。
之后一连数日,刘管家那边都没有消息,水冶将军倒是数次登门,都是求问水鸟草的事情。
“南州都买不到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了。”闻荻如此应道。
将军急得不行,早就顾不上面子,用起了恳求的语气,“请你再想想办法!”
闻荻不耐烦地啧了啧嘴,“我能怎么办,难道带兵打到阳国去,问他们讨要水鸟草吗!”
水冶将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角微微抽搐,竟然自言自语道:“真到了那种地步,也不是不能这样做。”
闻荻一听大惊,“将军这说的什么话,万不可乱来!”
“实不相瞒,长公主数次召我入宫,就是商谈出兵南征之事。我一直以兵力空虚为由推脱掉了。”水冶将军愤然说道,“水鸟草的事我有所耳闻,不是因为没有货,而是阳国的官道被大地主控制住了。”
“将军想以南征为由,攻下阳国的种植园?”“不错!”
闻荻听到这话,陷入了沉思,“此事不宜冒进,还请将军三思。”
“我当然等得,但是——”将军朝我一瞪,“药师可还等得?”
“当然——”我刚要开口,就看见闻荻用手指发来暗号,立刻改口道,“等不得了,我最近要出一趟远门。将军若不着急,可以等我回来再作商议。”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短则一两月,长则三五月吧。”“哪等得了那么久!”
“将军——”闻荻见水冶将军愤身而起,和声劝阻道,“万事皆有律法,不可忤逆为之,我劝将军听我一言,三思而后行。”
说完,也不顾将军的铁青脸色,就请家仆送客了。
将军走后,闻荻关切地问道:没吓到你吧?
我笑了笑,“何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