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读者是多次读过《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也许是在比较年轻的时候读过,后来经历了一些世事,重读《红楼梦》时又有了新的认识和领悟。我以前认为《红楼梦》就是一部言情小说,可是现在重读,发现《红楼梦》并不止是言情小说,它还是政治小说,神鬼小说,也可以说是恐怖小说。书中很多情节都有暗喻,很多人物都有影射。曹雪芹对因果轮回的理解和对人性的剖析,是值得我们好好思考的。我带着这样一种严肃的态度重读《红楼梦》,感叹人物生命的无常,体会他们无法掌握自己人生的悲哀。
曹雪芹写《红楼梦》写到第八十回就嘎然而止,没有下文了,结局未明,成了文学历史上的未解之谜。我相信很多喜欢《红楼梦》的读者都猜想过小说的结局,就像人们想像维纳斯女神的断臂一样。《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颚续书,受到很多读者的挑剔,也像艺术家们提出维纳斯女神的断臂设计方案,遭到人们的否定一样。
曹雪芹在书中第五回,通过图谶的方式把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和又副册上所有人的结局,都呈现给读者了。这些判词大多表述模糊,充满了不确定性。聪明的作家,总是善于利用读者的好奇心,调动读者阅读的兴趣,触动读者探究人物命运结局的欲望。
可为什么曹雪芹写完八十回,就没有下文了呢?是写了手稿流失了?还是故意不写了呢?根据大多数红学研究专家的分析,应该是基本写完了,但是由于曹雪芹病逝了,未能补齐一些情节,又因为某种原因,这些未补齐的手稿流失了,后面的内容成了千古之谜。很多懂美学的读者认为,结局未明,反而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就像维纳斯女神的断臂一样,有残缺之美。
在重读《红楼楼》的过程中,我读了知名作家刘心武的论著。刘心武老师是研究红楼梦探佚学的,就是通过线索,找回《红楼梦》丢失的内容。他通过判词,设想了人物的命运结局。他分析秦可卿的原型,逻辑清晰,推理缜密,他设想的林黛玉之死,富有文学想象色彩。我也受到他的影响,喜欢去思考人物的命运结局。
刘心武老师说:“我相信民间的红学研究从笑谈开始,到最后一点都不可笑。”刘心武老师的意思是,读《红楼梦》,研究红学,到最后一定是有领悟的,心情一定是沉重的。那么我们读《红楼梦》,除了研究小说的结局,到最后能有什么样沉重的领悟呢?
台湾知名作家蒋勋先生,提出了一个观点。他在《蒋勋细说红楼梦》里说,我们为什么要执着于结局呢?《红楼梦》的结局肯定不在小说里,而是在现实的人生里。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领悟。那领悟是什么?蒋勋先生说了好像不是领悟的领悟:人生是荒谬的,连领悟本身都是荒谬的,只有去体验真实的生活,才能有真正的领悟。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就写道:“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既然是荒唐言,到最后又何来领悟之说?大概只有“辛酸”后的无言吧。
蒋勋先生说道,《红楼梦》写到了第八十回,故事已经完全进入幻灭阶段。抄检大观园后,姊妹们离的离,散的散,芳官和入画被撵,司棋自杀,晴雯病死,宝玉伤心不已。甄家被皇上抄家,王夫人胆大妄为,偷偷藏匿甄家转移来的财产,贾府危机四伏,开始走下坡路,已经出现了衰败的征兆。迎春出嫁后被孙绍祖欺压,薛家夏金桂残害香菱,闹得天翻地覆。宝玉病了一百多天才可以出门行走,贾母忧心忡忡。
这日,贾母带着宝玉,坐车出西城门外的天齐庙烧香还愿。中午走完庙里的程序,宝玉在净室歇息,小厮焙茗请来庙里当家的老道士,给宝玉说笑解午盹。这老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药,色色俱全。亦常在宁荣二府走动惯熟,都给他起了个混号,唤他“王一贴”:言他膏药灵验,一贴病除。
宝玉想起夏金桂凶辣善妒,问王一贴:“可有贴女人们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笑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么吃法?”王一贴道:“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当真了,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焙茗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牛头”。王一贴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说,这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对于宝玉来说,身边出现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人性中自私卑劣,贪婪虚假,肮脏残酷的病症全都暴露了出来。这时突然冒出来一个江湖道士,说贴一膏药一切就都好了。这难道不是黑色的幽默吗?黑色的幽默是绝望的幽默,是对无奈恐怖的现实的嘲讽。曹雪芹在宝玉迷茫无助的时候,突然安排这个极会说笑话儿的“王一贴”,说了一个黑色的笑话,让宝玉开心地笑了一回,解了一回忧愁。
曹雪芹在写《红楼梦》的最后阶段,住在北京香山地区的荒郊野岭里,生活极其贫困,有时要自己糊风筝,拿到庙门口去卖,经常会遇到像王一贴这样的江湖道士。这种人说假话卖假药,张嘴就来,信口胡诌。他们在社会的最底层,在鱼龙混杂的市井里谋生,生命力就像蟑螂一样顽强。他们卑微地活着这个世界上,尝尽人间冷暖,看透世态炎凉。他明明过的很惨,可是在你遇到难事时,他却告诉你,“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吃到一百岁还妒什么?连我卖假药都没人跟我计较,人生有什么好计较的?哥儿还有什么难事过不去的呢?”
这背后到底是心酸无奈?豁达大度?还是自欺欺人?也许只有要像王一贴这种闯荡江湖的人才能知道吧。
曹雪芹在庙门口,和这种卖膏药的江湖道士打交道的时候,听到他这种随口胡诌又有带点哲学的话,也许突然就想明白了:人横竖是要死的,伤痛算什么。治疗人生的伤痛,今年不好,明年就好了,三年不好,五年就好了,五年不好,十年就好了,最后人死了,就好了,哪还有什么伤痛?正如书里那首《好了歌》唱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与其执着于伤痛,不如忘掉伤痛,好好卖风筝,好好活下去。
在曹雪芹看来,那癞头和尚,瘸腿道人,江湖道士王一贴,还有那个丢了女儿香菱,家毁人亡,终于悟道,对《好了歌》做出注解的甄士隐,他们表面上疯疯癫癫,满嘴胡言,内心却是聪明至极的。有人说,哭是想不通的悲伤,笑则是看透后的淡然。他们这种得道之人估计是从来不哭的,而是常常装疯卖傻的。
我们读《红楼梦》都太认真了,又点评又索隐又考证的,太把这本书当回事了。看完蒋勋先生的文章,我忽然豁然开朗了。《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一场梦,也可以是我们的一场梦,我们在梦中悲宝玉,哭黛玉,叹宝钗,责权贵的压迫,骂吃人的礼教。等梦一醒,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消失了。宝玉出家了,看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曹雪芹释然了,人生再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了。
曹雪芹告诉读者,看完《红楼梦》,能开心地笑一回就很好了,哪有什么领悟可言?你们看完书,接着该干嘛该干嘛去。我没空了,家里没米了,老婆要生气了,我要出去卖风筝了。
曹雪芹在文字狱盛行的清朝写《红楼梦》,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一个历尽苦难的人,面对一群生活安逸的人说领悟是心酸的。我们应该像蒋勋先生说的那样,去人群闹市中接触那些大隐隐于市的人,去经历和体验真实的人生,自然就会有不同的领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