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花开叶落,水逝云飞,光阴流转,板荡浮沉。天下夜舞笙歌,四海承平。“栖月谷”一战早已埋没于云烟,“生民何计乐樵苏?”百姓们只管粗茶淡饭,一日三餐,也没人会去记得正邪争斗,武林旧事。
江湖风云初静,二十年前“天罗堂”为祸人间,各路豪杰同仇敌忾,结为“朝露盟”,对抗邪教,到而今已是昨日黄花。当年的联盟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开始相互倾轧,各自为政,为了争夺地盘与钱财,明里暗里的耍手段,捅阴刀。
就这样,联盟分崩离析,几近溃散。而江湖中暗流涌动,开始不安起来。
京城天子脚下,繁华云梦之都。放眼极目,通衙十里,纵横星罗,朱门万户,满城棋布。春风似剪,吹拂旧时杨柳。镜湖沉碧,倒映今日宫阙。东有琳琅珍玩之市,西有华府琼楼之墟,摊贩遍地,商贾齐集,一国盛况,尽于此地。
“朝露盟”各部率领弟子齐聚于此,在城中“筷云楼”召开大会。
不多时,金碧辉煌的酒楼内人山人海,一楼“伏虎堂”已是人群如潮,而众门派的首脑掌门却都在二楼的“鹰扬堂”汇聚。
“哟!这不是“狂刃卷雪”吴雪明吴老弟么?”
“伏虎堂”内,一众群豪正相互引荐,不住的寒暄。
一位持刀男子落座,向着各位抱拳行礼,拱手作揖。
“些许微名不值一提。”吴雪明淡然一笑,向着对面的魁梧汉子谦虚道,“要说到刀法迅猛,奔如电掣,天底下有谁比得过“快刀斩风”?”
那魁梧汉子面上欢喜,嘴上却是推辞,“吴贤弟过誉了!”
“哪里哪里”吴雪明眉间挂笑,言语恭敬,“黄老兄的“斩风刀”一出,斩风断云,谁敢争锋?”
正此时,只听一声爽朗轻笑,远远传来。
“要说“斩风”也就罢了,这“断云”可是大哥的招牌,岂能都让你占去?”
两人循声而望,只见又有一位体型稍胖些的男子笑语晏晏,缓步走进。
“孙大哥来了!”那姓黄的汉子朗声笑着,“弹指断云”孙太桓,一手“断云刀”使出,斩断流云只在弹指之间,老弟刀法不精,岂能抢了孙大哥的名头?”
孙太桓一把落座,与众人谈笑风声。
“孙老哥来迟了些,按规矩,罚酒三杯!”吴雪明扬声笑道,将酒杯斟满,双手平举,恭敬的递到孙太桓手中。
孙太桓捻须一笑,“好说好说,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碰上二位贤弟,我这酒量突然就变大了,不说千杯不倒,但也能吸海垂虹!”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看到此处,黄吴二人俱都笑了起来。
过不多时,三人谈古论今,话匣大开。
“自从十年前老盟主暴毙于扬州后,咱们“朝露盟”就每况愈下,没有一个能够领袖群伦,浑一车书之人。各门各派都暗怀诡异,都争着当这个盟主。可谁也不服谁,你说,咱们今天这次大会能选出来么?”
吴雪明一边捻菜,一边说道。
“常言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这江湖联盟与朝廷更替也没什么不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大敌当前抱团只为求活,敌寇一去,还不是内部生乱?好比当年孙刘抗曹,赤壁一过,不就立时翻脸?”
孙太桓缓缓说道,又饮了一杯。吴雪明听了觉得深有道理,大为赞同。
“孙大哥说的极是。”那姓黄的汉子叹道,“而今武林之中,除去“六绝”,其他门派都不过空壳一具,如何谈得上领袖群英,执武林牛耳?”
“此话也不尽然”吴雪明募然沉声,他淡然一笑,“咱们兄弟何不能一试?”
“鹰扬堂”中,一人儒袍翩然,眉目苍髯,一口秋水利剑悬于腰间,饱经风霜的面庞遮掩不住其英气万分。在他身旁坐着一半老徐娘,转盼多情,言语含笑,平生情思,尽在眉梢,天生风韵,悉堆眼角。
桌上珍馐美馔,佳肴醇酒,一位白发老道手按拂尘,闭目养神。
儒袍老人步行无声,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踱到墙壁之前,望着面前泼墨山水,静静观赏。
“兰薰而摧,玉缜则折”
儒袍老人淡淡开口,声如清霖细雨,沁人心脾。
只见面前画中,青山碧树,流云障日,飞鸟归林,游鱼戏水,岸边一人且行且吟,面容哀婉,神情肃穆,似天地独醒,如浊世孤清。
“好一幅《屈子行吟图》”儒袍老人轻声说着。
“杨掌门还是如当年一般痴迷书画,端得风流倜傥。”一旁女子笑如春风。
“香雪师太说笑了。”那儒袍老人正是衡山“夜雨门”掌门杨泓。他朝着女子微微一笑,“若是较论丹青之技,杨某及不上师太万分之一,班门弄斧,还望海涵。”
香雪师太笑道,“听说杨掌门当年痴情,为了心爱女子才练得这赏画鉴字的本事,叫老身好是敬佩。”
杨泓听了,淡然轻吟,“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这句诗出自于温庭筠的《菩萨蛮》,旁人听来直觉优美,但女子听了却牵动情思万缕。
“若论痴情,杨某仍是稍逊一筹啊,哈哈哈。”杨泓淡淡笑道。
原来,女子当年痴心一位大侠,本已私定终身,不料横生突变,大侠死于武林是非,女子伤心欲绝,削发为尼,取了大侠生前写给自己的诗句为号,法号“香雪”,几经辗转,成为峨嵋“落雁门”掌门。
这话说来,看似无礼,但二人故交多年,深知并无恶意,调笑之余,又拉近了些许感情。
“奇怪了。”一旁老道睁眼开口,声似磬竹。“老家伙们怎么还未赶来?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杨泓望向楼外,只见黑云压顶,遮蔽日光,不禁皱眉低语。
“山雨欲来。”他腰间长锋隐隐泛起青光。
楼下“伏虎堂”中情景,倒也不似伏虎潜林。众多江湖人喝完酒后便开始撒泼闹事,不是门派寻仇,便是出言挑衅,不多时,只听“叮铃哐啷”的声响,餐碟乱飞,酒坛尽碎。
而吴孙黄三人一桌却看也不看,继续自说自话。
“孙大哥你也看到了。”
吴雪明正色道,他一手指着那不远处扭打的多人,“就这等货色,你我胜过他们百倍,既然无人服众,咱们为何不能束之?”
话音刚落,一个碗碟飞来,正好砸向此间,吴雪明看也不看,手起刀落,只见白光一闪,菜碟碎落,就连碟中牛肉也都切的整整齐齐,依次排在刀面上。
“好刀法!”黄姓男子称赞道。“当真“吴钩霜雪明”!吴兄刚才出了十七刀?”
吴雪明笑了笑,却不作答,他将刀面上的肉片放到桌上盘中,“哐”的一声,回刀入鞘。
“吴老弟,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不可一叶障目,看见蝼蚁之辈,便小觑天下英豪。”
孙太桓夹起盘中肉片,发现那牛肉薄如蝉翼,透过肉片几可看见对面人影,心中又是暗暗称赞一番。
“据我所知,当年杀死老盟主的便是一对侠侣,有人曾在扬州见过他们。”
黄姓男子奇道,“扬州?莫不是“登仙阁”那一战?”
“不错!”孙太桓说道,“就说那女子的刀光,便如六月飞雪,凝而不散,那男子的剑光,似流云幻霞,聚而不离,光是这份功夫,便不是你我能比。”
吴雪明惭愧道,“若真是如此,那倒是吴某自大了。”
正此谈论之间,忽然传来一阵乐曲,楼内众人听了,均是沉醉其中,只觉随着乐曲响起,眼前出现一幅凄美的画面,亭台楼榭,尽做残壁,百里山河,都化焦土,金戈铁马,踏遍凤阙龙阁。壮士悲歌,唱老天涯倦客。暮雨如泣,哀风怒号。
众人只觉身处其中,募得神情哀痛,刚才扭打之人也都停下。
孙太桓等三人除去哀痛之情,也感觉丹田真气似是被歌声牵引,躁动不安。
忽而琴音一变,威武铿锵,高亢激昂。众人心中画面也随之一换,但觉黑云压城,惊雷乍起,千马齐鸣,奔腾如黄河浩荡,万军奋戟,冲阵似山崩海决。身当其锋,无不为其气势所摄,有的定力较差,心性胆小者,已是吓得小便失禁,更有甚者竟然流下眼泪。
琴音无迹可寻,无法识踪,变化无穷,转音拨弦之间,乐曲又是一转,变得欢快不少。
“浪影龟纹皱。蘸平烟、青红半湿,枕溪窗牖。千尺晴霞慵卧水,万叠罗屏拥绣。漫几度、吴船回首。归雁五湖应不到,问苍茫、钓雪人知否?”
只见一白面书生,青衫不染,柳眉桃目,鼻梁挺透。摇摇晃晃的踏步走进,手摇折扇,合着乐曲,朗声长吟。
“樵唱杳,度深秀。重来趁得花时候。记留连、空山夜雨,短亭春酒。桃李新栽成蹊处,尽是行人去后。但东阁、官梅清瘦,欸乃一声山水绿,燕无言、风定垂帘昼。寒正悄吟袖。”
一曲《水调歌头》唱的高低起伏,一波三折,在他身旁,跟着走进一玄袍男子,手抚七弦桐琴,双目微闭,似是陶醉于琴音之中。
“鹰扬堂”中,杨泓还在望着渐暗的天色,不发一言。
“有客人来了。”
老道士突然开口,香雪师太与杨泓相视一望,两人瞬间出手,女子袖中刀光如月,男子手里剑辉似水,两道劲风扫向栏杆,只听一声轻响,紧接着一片褐色衣袍飘落,一人头戴蓑笠,身披褐袍,短须鹰目,只见他随意的坐在栏杆上,嘲笑似的看着场中三人。
“物化行藏”
老道士冷声说道,“阁下藏身匿气的本事高明,敢问是哪路高手?躲躲闪闪,不甚磊落。”
蓑笠人轻生笑着,“我不过是来看看,号称群英荟萃的“朝露盟”有多厉害…”
说完他眼神流露出失望神色,“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当年居然会被这样的联盟打败,真叫人羞耻。”
“你是“天罗堂”的人?”香雪师太娇声锐喝,“张风翱没死么?”
杨泓却是盯着蓑笠人,眼神坚定。
“呵。”蓑笠人听了不置可否,转过头与杨泓对视。
儒袍老人叹了一口气,“斩草不除根,杨某罪过大了”。说罢,挥剑刺来,剑上青光随着挥动泛起涟漪,蓑笠人身影晃动,欺身上前,与杨泓捉对交锋。
“浣雨剑”使出,杨泓剑如游鱼,步似点水,横劈直刺,剑网绵密如同大雨倾盆,蓑笠人使出一路散手,收放自如,技巧奇幻,竟以一双肉手挡下了杨泓的剑招。
杨泓“刷刷”连刺,瞄准对方手肘膝盖,脚腕肩头,欲要生擒。只见蓑笠人掌影飞舞,双掌布满真气,剑刃遇上便如抵上金石镔铁,“叮叮”作响。
“这掌力浑厚绵延,居然能硬扛杨掌门的剑气?”老道士双目微瞪,面有讶色。“不过杨掌门的“浣雨剑”只有在有水之时方才能发挥真正威力。”香雪师太接口说道。
须臾之间,二人已斗过数十招,杨泓也不觉对面前蓑笠人另眼相看,当下无法,只得全力出手,反手一剑挑起桌面茶杯,茶水领空四溅,只见杨泓剑劲引导,那半空中的水珠一颗接一颗顺着他的剑刃凝聚成一条细如龙须的水鞭。
蓑笠人见此面露喜色,“引水成鞭!好本事!”
说罢一掌拍出,带起罡风冲向杨泓,“哼。”杨泓轻哼一声,挥剑斜劈,“水线”顺着剑锋所向,飞往蓑笠人方位,只听裂帛之音响起,蓑笠人身后的那幅山水画已分为两半。
“啪嗒”
一枚青白令牌掉落在地。
“你们是什么人!”黄姓男子大声高叫。孙太桓与吴雪明都如临大敌,而“伏虎堂”之中群豪束手,经过乐曲荡涤后还能站起的不过数人。
“嘿!”
那书生折扇轻摇,言语常笑,“我们是什么人?他是伯牙传人,我是孔孟儒门!”
伯牙断弦绝响之举天下皆知,又哪里来的什么传人?孔孟儒门倒不假,可天底下的读书人多了去了,一瞧便知,又何必多此一语?
“你们遮遮掩掩,到底想要干嘛?”黄姓男子高声叫道,堂中群豪也是随声附和。
玄袍琴师此时睁眼,望着黄姓男子,以及他身后的孙吴二人,淡淡开口,“江南四刀”,“斩风”、“断云”、“卷雪”、“逆江”,怎么只来了三个?你是“斩风刀”黄晴空吧?”
黄晴空冷哼一声,募然抽出刀来,抢攻上前,刀花叠影,凌厉的刀刃挟着风声破空而来。
那书生哈哈一笑,挥舞折扇迎刃而上,扇刃刮起细如发丝的劲气,不是将刃口崩毁,便是将护腕削碎,锋利之处不亚于任何神兵利刃。
黄晴空大吃一惊,赶忙丢下刀刃,谁知那书生已经抢先一步赶到他身后,“叮”的一声,吴雪明拔刀来救,与书生斗在一处。
玄袍人看了看剩下的孙太桓以及身后的几个豪客,眼神云淡风轻,右手轻抚琴弦,一曲《潇湘夜雨》弹出,众人仿佛看见渔舟晚烛,不归游子,天上星野广袤,点缀参商几颗,远处江寒如冰,漂浮乘槎一叶。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
琴音如剑,直刺人心,后面几位豪客听了曲子,募然心胆俱裂,口吐鲜血,面上痛苦扭曲,“噗通噗通”的相继跌倒,再也站不起来。
饶是孙太桓内力不弱,竟也感觉体内气息乱蹿,真力不受控制,脸色苍白,汗如雨滴。
吴雪明刀法比之黄晴空更为精妙,刀速之快,冠绝全场,一路“卷雪狂刀”使出,犹如刮起漫天飞雪而使其不落。
那书生扇法厉害,扇刃仅仅是纸,却包裹了他的内劲,切金断玉只在抬手之间。他一路扇法包含了众多法门,或并扇成刺,或舒展变刀,或转扇当轮,或飞掷为镖,万千技法在他手中举重若轻,打斗起来似闲庭信步。
吴雪明知道他扇刃厉害,便以快打慢,刀尖一沾即离,不与接触对撞,那书生折扇成刺,倏忽攻向吴雪明,他看的真切,挥动刀背格挡,谁知那劲力直冲犹如灵犀分水,扇子在刀背上擦出火星点点,“扑哧”声响,吴雪明左肩衣衫破裂,殷血沁红。
黄晴空大叫一声,上前助拳,谁知书生得手即回,并不分生死。
“呵呵,果然是一群废物。”书生冷笑。
玄衣男子看了看面色难看的孙太桓,轻轻摇头,“倒是没想到,有人能扛下我的“琴音剑”,虽然只用了五成,但也值得称赞一句了。”
孙太桓听了心中暗凛,“五成?只有五成?”他回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武林豪客,满地狼藉,不禁产生一阵后怕。
“你们到底是谁!”吴雪明捂住肩头伤口,沉声叫道。
清风徐来,掀起书生衣角,玄袍人也是露出手腕上绑着的物事。
一枚青白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