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将满23岁时,为了陪妈妈卖房子回了一趟故乡阿拉卡塔卡,回来之后写了《枯枝败叶》。在《活着为了讲述》中,他是这样说的:“妈妈和我都没想到,这趟短暂、单纯的两日之旅对我来讲意义重大,纵使长命百岁,埋首笔耕,也无法言尽。如今,我已七十五岁出头。我知道,那是我作家生涯,即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决定。”
国庆节来临之时,回老家的决定使我的心中充满欢喜,就像再吹一口气就要爆炸的气球,膨胀、饱满。这份欢喜某种程度上也暗含着混混沌沌的写作上的期待。
近几年村里忽然冒出许多新房,一幢幢贴着白色瓷片的二层小楼格外白,格外耀眼。年轻人在外面挣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手里还剩一些闲钱就将老家的房子给盖了盖。不管有没有人住,房子还是要盖的,门户要立,那是家,是根,不能没了。
我家的房子也已经盖好,好几个房间,家人都回去也能住得下。洗漱间装了热水器,插上电,等一小会儿,热水就流出来了。有暖霸,想什么时候洗澡都可以。
给我家走电的那位师傅,装插座时一定打瞌睡了,竟在煤气灶上方20厘米的位置装了两个插座。他估计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误,用水泥糊住了一个,可另一个却还是赤裸裸地留在那里。做饭的时候,只能开最小火以免烧到插座。
粗心的师傅让我发现巨大的商机。如果有一天我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就回老家组织一个装修队干装修去。我相信自己是擅长做生意的。我的生意必定火爆,找我装修的人能排到南边菜地里。到时候,我也像镇上卖烧饼的那位老板娘一样,右手将芝麻往烧饼上一洒,左手一挥:“排队去,都排队去。”她家的烧饼确实好吃。
从村口到大队的柏油路又被碾压得不成样子了。我们这里的车并不比别的地方的车多,也不比别的地方的车大,可路总是很容易就被碾坏。修来修去,依然一个坑接着一个坑。估计出钱修路的人也失去信心了,现在干脆不修了。村上有一户人家要盖新房,老房子拆下来的砖瓦直接用机器打成小碎块,拉到路上,将坑坑洼洼暂时填平了。
邻村的一户人家,儿子考上了大学,请戏班子来唱戏,戏台就搭在村口。尽管雨一直在下,戏照唱,看戏的人也很多。我们村有一户人家条件一直不太好,家人好像总在生病。他们信仰基督教,逢年过节都去教堂领取米面。这次回家,我和妈妈在路上遇见了这家的女主人披着雨衣推着三轮车,车里坐着小孙子。妈妈问她“下着雨去哪儿呢?”她说:“看戏去!”一脸上幸福与满足。近几年村里的人都富了起来,她家的日子应该也好起来,至少不用靠教堂的米面过活了。
我们家有一块宅子,没人打理,荒了。爷爷种的南瓜在那里长疯了,爬了一院子,结了三十多个大南瓜。
老南瓜煮汤,又甜又面。嫩南瓜炒菜或做馅饼。炒南瓜放辣椒丝才好,也可以放点醋。最好吃的还是馅饼。妈妈把南瓜切成丝,掺些面,煎成小饼,金黄的,香喷喷的。每天让我吃我都不会腻。我愿意吃一辈子。世界上的人应该都喜欢吃我妈做的南瓜馅饼吧。
院子里还长了一棵花椒树和石榴树,不是种的,都是野生的,自生自灭。不知是谁极其偶然地把种子丢弃在这里,它们就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院子里的植物都是这样长着,没有人看,没有人打理,却长得那么好。
还有一株丝瓜,花开得跟小孩脸似的,都爬到房顶上去了。我总觉得房顶上面会有很多丝瓜,就让妈妈扶着梯子,我爬到房顶上面去摘,折腾了半天,就看见两个丝瓜,还是老的。估计它只顾着跟天上的云谈恋爱了,忘记结丝瓜了。它是自由的。我不怪它。
我见了几个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他们都跟我一样长大了,甚至开始变老了。过去我时常想念他们,做梦会梦见他们,想见到他们。可是,现在好不容易见面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想知道他们这些年过得如何,却不能出口就来一句:“你好吗?”而要问“生意如何?”“小孩胖不胖?”“家里的老人腿还疼不疼?腰也不疼了吧?”当对方回答一切都好的时候,你才放下心来,知道对方过得挺好,至少没有多么糟糕。
谈话的时候总会感到很尴尬,心里盼望着天早点黑,雨早点停,或者小孩忽然哭闹起来,这样就可以自然地结束窘迫的沉默,各回各家。分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总会感到怅惘,像是失去了什么。不久之后,就又开始怀念,做梦会梦见他们。
六七岁的时候,我跟东头的一个女孩玩了一整天。我们两家住的远,很少见到对方。可那天我们整整玩儿了一天,连中午饭都是在她家吃的。她的眼睛很大,双眼皮,脸蛋鼓鼓的,像个洋娃娃。她的头发是卷的,她竟然烫了头发!
天黑的时候,我从她家走出来,她站在大门口送我。那时还不习惯说“再见”“拜拜”之类的话,只是丢一句“我走啦”,就转身离开。她忽然说:“你跟我交朋友吧?”我惊住了,她那么好看,裙子那么漂亮,她家的围墙是那么高那么白,还有一棵结满柿子的柿子树,她怎么会愿意跟我交朋友呢?
我说:“我回家想一想。”我想什么呢?我多么乐意和她交朋友啊!第二天,我没有再去找她玩儿,我再也没有找她玩儿。甚至,不知为何,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做梦又梦见她了。我梦见我俩在她家院子里踢鸡毛毽子,我的头发也是卷的,跟她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