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之间的友谊也可能产生激情,就类似于异性间的爱情一样。看中国古代一些男子的交往,你就会知道此言非虚。从这个现象也可以看出,人的情感形态其实是受到社会文化塑造的。对古代男子间出现这种情感状态的缘由,费孝通先生的解释是“男女有别的界限,使中国传统的感情定向偏于同性方面去发展……‘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的亲密结合,多少表示了感情方向走入同性关系的一层里的程度已经并不很浅。”
男子同性间的亲密友谊,在古代是遍地开花的,例子俯仰皆是。其中要论最突出的,我感觉可以推举一下“元白”二位。读元稹和白居易的诗集,你会发现二人的诗中竟然十有三四是在写对方,或是在与对方唱和。对于两位社会交际面都很宽广的专业诗人,这个比例是非常之大的。你不得不惊异,他们二人的生命彼此交融得是如此之深!尽管两人各自都有家庭,都对妻子、情人表示过无限的缠绵爱恋,但比起二人彼此来,都要差了好大一截。
《唐才子传》里说“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比如,元稹收到白居易的信时,其情状是“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可见他们间的深情厚谊是家人素所深知的,而且那种情感的激烈程度都感染得“妻惊女哭”了,已可谓是无以复加了。从另一方来看,在元稹离世后,白居易的悼词写的是“与公缘会,岂是偶然?多生以来,几离几合,既有今别,宁无后期?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他所定位的彼此关系已经是形与影、皮与毛了,到了要生死追随的程度。再后来,白居易修香山寺,还表白了动机是想“呜呼!乘此功德,安知他劫不与微之结后缘于兹土乎?因此行愿,安知他生不与微之复同游于兹寺乎?”今生一世的生死相交还没处够,广种福田只为能来生再见,这情感多么深重缠绵!
从诗艺上说,元白二位都是诗坛大家,各有许多名篇传世。不过,在语言上因为他们都追求浅白的效果,虽然的确间或有佳作产生,但大多的作品也正是因为失之于浅淡而为后世所不取,古人论诗就有“白轻元俗”之说。当然,任何大诗人的作品也不可能篇篇经典,他们俩之所以能名垂千古,正是因为已经都有了上乘的代表作。只不过,“元轻白俗”是从数百首的作品中整体去看的,我认为批评得有道理。把白居易和陶渊明的诗比较去看,就会深有感触了。陶诗虽也明畅,但滋味深远,篇篇都有诗的感觉;白诗却十有七八让人感觉只是在叙述而已,颇少韵味存焉。
这几天在翻一本白居易的诗文鉴赏辞典,颇感遗憾佳作出现的频率偏低。才刚却读到了一首《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言语虽然仍旧浅近,但感想一番,竟然意味深长呢!其诗为“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语句很浅显,意思很明白,乍看似乎没什么出奇,但其实是颇有几桩好处的。首先全诗音韵流畅和谐,能给人于风流婉转的感受。其次,前两句诗为一组,后两句诗为一组,各写出了一种情态,两组情态之间衔接自然但却对比强烈,前后之间起到了传承衬托的效果,强化了后面要着重表达的情感。再次,前两句写出的风流不羁既已能让人叹赏了,而后两句平平中暗蓄上深重情感的手法还更见高明。
试想,在春愁黯黯的时节,诗人和自己的两个弟弟正对花酌酒,想故意寻欢作乐。而且此时的诗人已经有了好几分酒意,流露出了风流不羁的情态,“醉折花枝作酒筹”嘛!但就在这样的情景中,却无端地又想到了故人元稹!虽然仿佛是平淡地提起,但是有花有酒有兄弟都忘不了的人,在自己心中该是什么样的分量呢?最后一句“计程今日到梁州”,就点明了刚才的想到元稹并不是出于偶然,因为自己对他的远行是日日在心里计算着行程的。刚才玩得那么开,不过是暂时抛开了对元稹的思念,现在马上又回归了,如此这般起个小间断反而更显情思之密切,情意之深重。这首诗的好,好就好在一气呵成,把深重缠绵的情感无痕地化入了整体的意境、情思当中。只有读完一遍了,回过头来再重新思考每一句所起的作用,所处的地位,才会发现它的奇妙。
话说回来,元白二位从年轻一同撒欢研习到白首依恋长相牵挂,一辈子彼此倾心、扶持,情感的醇厚、绵长,激烈处不减于爱情,而持久处恐怕还远有过之。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们的情感状态虽在当今的文化习俗中似乎显得有点另类,但心眼放宽一点看不也是非常好吗,又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