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没有留下鸟的影子,但我已经飞过。
——泰戈尔
伟大光辉家族的历史,可能写成一部厚厚的历史著作。不过平凡的家族,未必没有动人心弦的故事,并且往往带着血泪,带着心酸,也带着雨过天晴的惊喜。
家族的记忆在我的心中萦绕,很多时候我都有一种把他写下来的冲动,要不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侵蚀,那段曾经的历史记得的人会越来越少,最终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所以记下,也记下逐渐淡出人们视野和历史舞台的乡村生活。
一、正在淡出我们记忆的那一代人
上次说到我的曾祖父,也就是我们方言中的老爷,一生漂泊的事情,其实在他身边有一位同样传奇,甚至是更加神秘的人,也就是我的曾祖母,也就是我的老奶奶。
豫西的方言中,习惯将曾祖父曾祖母叫做老爷老奶奶。我小的时候,因为辈分的关系,村子里还有几个曾祖辈的老人,每当我看着他们雪白的胡须,或是她们脸上沧桑的皱纹,心里就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说不出的敬仰。
在尊称他们的时候,我也要在心中默默的理顺一下关系,他们是我爷爷的叔伯婶娘,我爸爸的爷爷奶奶,我这样确认之后,然后很恭敬地对他们叫一声:“老爷”或“老奶奶”。他们也会充满慈爱的看着我这个第四代人,如果他们有时间,就会用讲故事的语气跟我讲起我的老爷老奶奶的事情。这些事,也只有他们还记得,并且他们往往有大把大把空闲的时间。
我老爷老奶奶的故事,大部分都是来自他们之口。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才九岁,那时候正是到处跑着疯玩,安静不下来听故事,尤其是那种陈年往事的时候,所以我没有从爷爷那里听到太多关于他爸爸妈妈的故事。毕竟,他爸爸去世的时候,他才九岁。
我的奶奶在我小的时候,喜欢给我讲故事,很多口耳相传的童话故事,我小时候也都能够倒背如流。在听腻了这些个神神怪怪的故事后,奶奶也会给我讲一讲她婆婆的故事。
二、流传已久的神祇
我老奶奶的娘家,据说是黄河边上的。豫西山区靠近黄河边上大山居多,我们住在大山前面的村子,习惯把住在大山深处靠近黄河的村子叫做后山。她的娘家就是后山人。但是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到过和她娘家亲戚有什么来往了。她是怎么嫁给我老爷的,也没有人记得了。于是我在小说《留香亡灵书》中,虚构了她的娘家,还有她少年时候突然之间通灵的故事,还有她骑着毛驴走了三天,赶到我家的老宅子里拜堂的传奇。
她通灵,是真真确确的事。我在《留香亡灵书》中虚构的通灵的一件件事,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也是道听途说,但是很可能是真的。我现在已经无法得知我的老奶奶的名字,连姓氏都是隐隐约约,所以在小说中我给她一个比较大众的不像是名字的名字——李姬。小说中关于李姬的事情,也基本上就是我老奶奶的事情。我家的洒房内间,至今还供奉着一个神位,神位上写的是“金花老母”和“武僧老母”。为什么是这样两个神,后来的人没有人能够说得请,但是都深信不疑的恭恭敬敬的供奉着,每逢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烧香上供的。这一习惯,从我的老奶奶传给了我的奶奶,又从我的奶奶传给了我妈。
李姬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头大睡,这一睡就是睡了三天三夜。李老汉和他的老婆扳着指头算算,这李姬已经整整四天没有吃东西了,除了在河里面浸泡的那一天,也有三天滴水未进了。到了第三天日暮的时候,李老汉和他的老婆子再也忍不住了,两个人轮番叫李姬起床。但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最后只能摇,摇来摇去,李姬才勉强睁开眼睛。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最后残存的一点亮色,已经接近东边的高峰关爷寨和岳王顶了。
睁开眼睛后的李姬,似乎是变了一个人,在家里面到处走动,嘴里面不停的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这些话连起来就像是两个陌生人突然到家里面来了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觉得惊奇。
老两口吓坏了,赶紧抓住李姬将她按在床上。李姬的双手被老两口按着,动弹不得,老两口才看见李姬的两只眼睛是不同颜色的,并且转动起来也不和谐,就像是两个人的眼睛,各自看各自的。依旧将房间里面环视了一个遍,最后两只眼睛的目光才同时落在老两口身上。老两口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你们这两个老鬼,抓住我干什么?刚才打扰我们向李姬传道的人也是你们吗?你们这两个蠢老鬼,知不知道,李姬是我们千挑万选才选中的供奉人?以后我们就在你们家里面安家了。制作一个神龛,初一十五供奉着,但是香火必须有李姬点燃。你们也顺便告诉乡亲们,有什么七病八灾的,大夫解决不了的,可以找李姬。李姬再告诉我们,能帮忙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显灵。”
听到李姬嘴里面用两个老太婆的声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两个老人家刚开始觉得奇怪,后来也就渐渐的明白是神灵附体了。两个人都情不自禁的在李姬面前跪了下来。李姬也不搀扶,只是打了一个打哈欠,继续倒头大睡。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李姬醒了,精神抖擞的,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饿了。你赶紧给我拿一个馍吧,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一连吃了四个馒头之后,李姬才喘了一口气说:“还好!爸,妈,你们要做一个神龛,从今天起我们家要供奉两个神灵。”
老两口子这才慌不迭的说出昨天晚上神灵附体的事情,听说李姬睡了快四天终于醒了,村里面的婆娘们都聚集到李姬家里面来看望。这时候听李姬父母说这回事,就像是听天书一样。都将信将疑的看着李姬,心中都不相信一个小姑娘能够有这本事。
李老汉赶紧拿出自己做好的神龛,问李姬里面供奉什么神仙。李姬说:“我也不知道具体叫什么,只是那两位神仙教我字怎么写的。”
立刻就有家里面还保留有毛笔砚台的人,从家里面取了来,交给李姬。李姬一把抓住毛笔,完全不管握笔的姿势雅不雅观,伸手就在一块木板上写字。
村里面的人都知道,李老汉家里面没有一个识字的人,李姬更是一天学都没有上过,更没有人教她读书识字。这样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学的小女孩子竟然要写两个神明的名字,这着实让人惊奇,一时间,村里面的人几乎都聚集到李姬家里面来了。都眼睁睁看着李姬闭起眼睛,任由手中的毛笔在木板上自由游走。过了好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拿起模板恭恭敬敬的放进了神龛中,然后将神龛放进里屋的。
人群中有认识字的,看了李姬闭着眼睛写的几个字,发现竟然是艰难的篆书,辨认来辨认去,最后勉强才认得是“供奉金花老母、武僧老母之神位”,正想念出来,却听见李姬在里屋里面说:“你认得就行,不要念出来。念出来就是对神明不敬!”
这句话未卜先知,吓得正要说话的那个人出了一身冷汗,半天不敢做声。
李姬在里屋点起一柱明香,众人都觉得身上一凉,似有一阵阴风吹过。再朝外面看时,只见在黄河的正中央突然起了两股黑色的旋风,旋转着一路往李姬的家中奔来。
众人赶紧避闪,两股黑旋风穿宅越院,登堂入室,到里屋去了。
自此之后,村里面但凡有什么大小事情难以处理的,都找李姬。一般李姬在神明前面烧了香,第二天一大早事情就解决了。屡试不爽。后来李姬嫁给王天堂,这两尊神明也就顺便也搬迁到了尚村王天堂的家中。只不过不再像在黄河沿上的李家庄那样,村里的人事事都问李姬。所以在李姬在尚村有十来个年头了,但是知道李姬家中供奉有两个神明的人并不多。
上面是我小说《留香亡灵书》中关于神祇的来历。姑妄言之,姑听之。
三、远近闻名的巫神
还有一段,是关于我老奶奶后来法力的故事:
就在这时王天让的老婆张英迈动着小脚,慌慌张张的走进了李姬家的大门,边走边哭说:“他婶子啊,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彩女啊,她今天回娘家,走在路上不知道是不是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回到家之后就胡话连篇,将咱们村里面乌七八糟的事情全都说了一个遍,有些事完全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她都说得头头是道,这还算了,现在已经口吐白沫,嘴歪眼斜,不省人事了。请了几个大夫,都不知道是得的什么病啊,他们都说,得请你出山了,他婶子,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彩女啊。”
李姬放下热腾腾的饭碗,掐着指头一算,说:“遇见了两个丫头,不碍事的,你先等一下,我取点东西。”话音未落,李姬就已经走进了里屋,点了一炷香,在神位前面点了,擦进香炉里面,然后拿出一个空碗,在香火上面绕了几圈,再放下来时候,碗里面已经是满满的一碗黑豆。
李姬端着黑豆,对张英说道:“嫂子,你带我到彩女回来的路上走一走,我看看这两个淘气的丫头在哪里。”张英这时候也已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穿着黑色大襟棉袄,颤巍巍的在前面带路,李姬拄着一根拐棍在后面跟着。就这样沿着王彩女回娘家的路反方向走去。这件事可是惊动了不少人,都在后面跟着看热闹。
走着走着,突然李姬停了下来,说:“就在这里。”说话不及,别人还没有反映过来,就见李姬将手中捧着的那碗豆刷拉一下,洒向旁边的草丛里面。这回众人才看清楚了,在草丛中有两个梳着双丫的小姑娘脸上的嬉笑变成了惊恐,然后身子缓缓倒在地上,渐渐的变成了两条小蛇,一黑一白,缓缓地爬到李姬的脚边,李姬就任由它们爬上她的身上,最后缠绕在她的手臂上。
众人将信将疑的跟着李姬往回走,刚走到村口,就有人来报信说王彩女的病好了,并且是一下子就好了,像是病突然被抽走了一样,众人掐指算算时间,王彩女的康复,正是李姬撒豆子的那一刻。
这件事是发生在我老奶奶生活的晚年,那时候她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神婆。这也只是她众多神奇事迹中的一件。小时候我还经常听到村子里面活着的祖母辈的老太太们说起我老奶你,她们的眼睛里闪着火花,充满了敬重,同时也充满了畏惧,她们在讲起我老奶奶故事的时候,就像是讲起一个亲眼见到的神祇,连带她以前生活的过的房屋,都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
四、在苦难里攀爬的人生
抛开她作为神巫(神婆)光怪离陆的故事,仔细想来,她的一生也是挺悲惨的,可以说是在苦难中苦苦挣扎的一生。
她一生中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也就是我大爷爷)跟随者我老爷(曾祖父)到灵宝那里开荒,从灵宝那里直接参加了八路军,然后跟随部队斗地主分田地,后来部队渡过黄河向北挺进,他就跟随着队伍一起北上,留下他怀孕的妻子在灵宝。后来我老爷外出卖粮被神秘的杀害后,当时我怀孕的大奶奶带着我的爷爷一起生活,地主反扑的时候,将我大奶奶当做战利品卖给了别人做老婆,最后剩下了我大爷爷的遗腹子。从血缘上讲,这个遗腹子是我的大伯,但是后来随了我大奶奶后来男人的姓氏,已经不姓王了。
我老奶奶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当初也是作为我大奶奶这个战利品的附属品一起被卖了的,当时他也就七岁。
当这个家破人亡的消息从灵宝传回我的老家,原本独自一人守着老家的四合院的我的老奶奶,只能终日以泪洗面。她是一个小脚女人,从老家到灵宝的路程,现在看起来并不算太遥远,但是在那个没有大路,没有汽车的年代,却是隔着千山万水,并且战争年代,有日本人,有地主的家丁,有自立山头的土匪,四处扫荡。独门独户的一个小脚女人,根本出不了门,即便是出了门也到不了灵宝,即便是到了灵宝也找不到被卖的大儿媳和小儿子。
她只能以泪洗面。
之前我老爷在家的时候,家底殷实,经常周济邻里乡亲。他的叔伯堂兄弟们都经常问他借钱。当我老爷他们七零八落之后,我老奶奶没有生活来源,只能问之前借我老爷钱的亲戚们,让他们还钱,但是他们总能找到借口,我老奶奶人好,再加上一个小脚女人,也强势不起来,总是也讨不回来钱。
日本投降后,有一天,之前借过我老爷钱的亲戚们都来了,说要还钱,霎世间,日本票(当时豫西地区被日本占领,民间的货币就是日本纸币,老百姓叫做日本票)在我老奶奶的堂屋里面,堆了几麻袋。我老奶奶心想:虽然日本票贬值了,但这么多也能买很多东西,以后的生活会好过一点。她还格外小心的将这些日本票收好。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来了一个货郎,我老奶奶小心翼翼的拿出几张日本票去买针线,货郎看到是日本票,嗤笑一声:“大婶子,什么时候了,你还用这个买东西?”我老奶奶一阵愕然:“这难道不是钱吗?”
货郎摇摇头说:“大婶子,日本早就投降了,日本票早就作废了,现在当做柴火烧,都嫌不耐火。”
我老奶奶这才知道,她孤苦伶仃一个人,被那些人丁兴旺的人家给骗了,他们早就知道了日本票作废的事情,故意没有告诉我老奶奶,并且还将日本票当做钱来偿还欠我老爷的债。
每当想起当年的这件事,我都体会到我老奶奶当时身心俱碎,四肢冰冷,生无可恋的绝望。不单单是因为命运的不公,也不仅仅是因为时局的动荡和生活的艰辛,还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倾轧与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所幸的是,终于有一年春天的末梢,小麦开始扬花的时候,我爷爷回到了老家。他七岁多从我大奶奶的买主手中逃走,几经辗转,四处飘零,仅仅依靠自己印象中家乡小村子的名字,四处打听,四处乞讨,终于在九岁的时候回到了老家。我常常会揣摩,当时我老奶奶猛然抬起头,看见出现在大门口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我爷爷的时候,心中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是欣喜,是心酸,是心疼,还是悲伤。我老爷带着一家九口人去灵宝开荒,最后只有我爷爷一个九岁的孩子自己逃荒回来,面对这样的现实,即便是我,也欣喜不起来,但总算是在阴云密布的天空,看到了一丝阳光的影子。
五、同样也是一个迷
我爷爷回到家之后,身子虚弱到不行,又瘦又小,没有劳动能力,即便有,田地也都被人丁兴旺的同族人占去了。母子二人的口粮,只能依赖于四处告借,采摘山上的果子,拾一些橡子,找一些燕麦,挖一点野菜。最后,也不得不抵押出了四合院以维持生计。幸好我爷爷也很争气,等到解放分到田地之后,他十二三岁的年纪,借来一头牛,就可以自己耕种完自家的地,从那以后,生活开始好起来。
也因为要支撑起一个家的原因,我的爷爷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认得一个字。但是他精明能干,后来成为了全村的支书。大锅饭的那段岁月,全村远近方圆数十里,十几个自然村,上万的人,都要集中到食堂去吃饭。方圆数十里,只有食堂升起炊烟,但是据说,我老奶奶也还保留有厨房,偶尔她的厨房里也会升起炊烟。至于是不是在做饭,没有人去看,一些人是因为之前的事而愧疚,一些人是对我老奶奶的神力保持着由衷的敬仰。
我老奶奶也没有因为之前别人对她的不好,而对那些欺负过她的人心怀怨恨。反倒是经常不吝惜自己的时间,不爱惜自己年老多病的身躯,帮助被人治病消灾。在我小时候还在世的那些老人们的印象中,我的老奶奶穿着深蓝色的大襟上衣,深蓝色的裤子,坐在狭小的厨房兼卧室里,纺纱织布。偶尔有一个人路过,竟然看见有两条蛇,一黑一白,在她的织布机上面缓缓蠕动着。
我的老奶奶也不高寿。我爸爸八九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算起来,那就是后也正是六十年代中后期,现在也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