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都柏林重读了一遍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在费城爱伦坡故居重新发现惊悚的《黑猫》。
在梵蒂冈的广场上,1600年布鲁诺被烧死的历史细节更能打动我。在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星空下,美第奇家族的故事与《米开朗基罗传》更可信。
行旅的体验,让阅读的愿望迫切而真实。在体验之中,文字与时空交织,并发生共鸣。
如果谈文学,最好到山上去读诗,自然与历史著作的阅读,也都可以回归到旅行中的现场。
春天在北京读老舍。看《离婚》要去西城砖塔胡同寻老宅门;读《骆驼祥子》,要去南城、府右街等地踏稀疏的柳影;读《四世同堂》,去护国寺,转旧货,喝羊杂汤。读老舍刚好春天,老舍慈悲,悲凉处也孕育着盎然的春意。
“ 头年的萝卜空了心,还能在顶上抽出新鲜的绿叶儿;窑藏的白菜干了,还能拱出嫩黄的菜芽儿。连相貌不扬的蒜头,还会蹿出碧绿的苗儿呢。”
到上海,路上读《繁花》。将法租界的旧路走了两遍。夜下思南路,
“两男一女,灯下夜谈,窗外落雨,案前酒浓,印象深刻。”
访丰子恺故居,又把他的小册子拿出来翻。黄酒一瓶,“人散后, 一钩新月天如水。”
初夏时节,游逛苏州园林,《浮生六记》翻开一页。沧浪亭边曾住了沈三白与芸娘,俩人过的是小日子理想: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苏州生活,一盘瓜果、一壶酒、花木葱郁、静动皆宜,所谓知足常乐,最贴切的总结台词,莫过于书中的台词——“不必作远游计也”。
一年秋天住在波士顿,读爱默生散文,初夏万物生长,他写:“世界非常空虚,它却从这种虚饰的外观中得到好处,使灵魂骄傲地得意扬扬。” 傍晚到湖边散步,看成群的鹅和灰雁,
“To go into solitude, a man needs to retire as much from his chamber as from society.”
带着梭罗的《瓦尔登湖》访问瓦尔登湖,这是秋天中完美的一天,日光轻柔,枫叶摇曳,湖水清澈透底,风景与十九世纪的一天别无二致。我们用梭罗最擅长的步行方式,丈量康科德(concord)古老的每寸土地。梭罗写道:
“我并不比湖中高声大笑的潜水鸟更孤独,我并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我不比四月的雨或正月的溶雪,或新屋中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在华盛顿和费城读《光荣与梦想》,二、三十年代一段看完,就迫不及待跳到六十年代的热闹场面,寻找青春躁动的证据。华盛顿的大草坪和纪念碑,配上鲍德里亚的《美国》最合适。他说:“美国没有身份问题。未来的权利将属于那些没有起源、没有真实性的民族。”
旧金山,我读《嚎叫》以及布考斯基的诗。“火神!孤独!秽物!丑恶!垃圾箱和得不到的美元!”Crumb的老漫画、布考斯基,加上tom waits的歌曲,“三位一体”组成美国老流氓纵贯线。当然亨利米勒的流氓地位是高于他们的。
在布拉格,我重新看了卡夫卡的一些小说。无论《乡村医生》、《在流放地》,还是《地洞》、《饥饿艺术家》。卡夫卡小说是面镜子。试图理解他们,就是失败的开始。在西班牙犹太礼拜堂门口,我见到了象征逃逸的雕塑——飞行的卡夫卡,穿着西服套装,他的灵魂在套子之外漫游。这让我联想到卡夫卡的志向,成为飘逸的虚拟物——他渴望成为字母K。而不是某个地域、民族的属民,也不是儿子和丈夫。
在纽约,温暖的冬日里,我走过的街道,见过的一切,让我产生了重看一遍《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愿望。Radio City 的演出,洛克菲勒中心的滑冰场,中央车站的寄存处,格林威治不限量香槟的酒吧…………当大屏幕色彩绽放,当人们兴高采烈……我见过的一切,都让我想起60年前,不知疲倦的霍尔顿。
在德国魏玛城,读歌德。他说:
“亲爱的朋友,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唯生命之树常青。”
别忘了歌德也是个热情的旅行者。
1786年,歌德初次到罗马古城,他如此描述他的感受:“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看到熟悉的东西;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个样,一切又都是如此新奇。”为什么歌德对陌生的世界感到如此熟悉?
因为阅读,我们对世界产生好奇心,出发探索。因为阅读,我们将他乡认作故乡。
凯鲁亚克曾说:
“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不过没关系,道路就是生活。”
行旅和阅读如此匹配。行旅就是道路,路上“痛饮又能诗”。而行旅的时空,铺就了另一条路给诗歌。
少了四季的风景和好酒,知识又有何用?反过来,少了恰当的文字陪伴,又怎能称作一段美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