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眼前一道白光，白龙马托着她从天而降。马蹄腾空，背后是如血的夕阳，三十年从未改变。
三十年，门前的菩提树枯了容，容了又枯。
对于他来说，三十年是段不短的岁月。
三十年让他学到了很多，譬如一些佛法的精髓；三十年已经让他忘记了好多事情，譬如，他已经记不起当年分别时她是否穿着大红喜袍了。
他只记得那晚的霞光很红，他眼睛所呈现的是漫天的红色。他也不记得当年他是否对她说过他喜欢红色？
他也曾问过自己和其他人，他为什么会如此钟爱红色。有人告诉他，木盆漂流的岁月，他是用红色被子包裹。他是能接受这个解释，尽管他并不记起那段岁月。
他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对红色情有独钟。譬如他喜欢静坐在禅院的后山上，看西天的晚霞。看着满天的霞光，他就很感动，感动的想哭。他认为这是心中的悲悯之情，是他与佛法不解的渊源。
可是，师傅说他修行的最大障碍在于心中悲怜之情太多了。他认同师傅的观点，但他不认可悲怜之心会成为他修行的障碍。
那时候，他觉得悲怜与慈悲是一样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保存着那一抹红色的记忆。
后来，师傅圆寂了。
临终前，师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忘记才是最好的记忆。
他始终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三十年过去了，他也从那个懵懂的小和尚变成了受人尊敬的大师，可他始终没有参透师傅的话。
日复一日的木鱼声清净了他的心，带走了他的俗念和岁月的留声。
当他手敲木鱼时，他能感受到那份与世无争的平静以及看透内心自我的从容。他以为，自己已经继承了师傅的衣钵，已经成为那个命中注定，想要成为的人时，心中却隐隐有一份无法割舍的痛。
尤其是在每一个月圆时分，他觉得月光只是对他一个人而圆，而亮。他从没对人提起，当然，他对自己也未提起，当他长久的注视月光时，他会看到看到满天的桂花。红的，粉的……，一朵朵，开的如此娇艳，开的让人心生爱恋。然后，他不敢想了。
他很想忘却了对往日的思念，忘记了那一份淡淡的忧伤。
尽管他从未承认过这份忧伤，对于自己，还有他身边的人。他只是把它当做修行过程中自己心中的魔障。作为一个功德圆满之人，他这一生中要面对很多魔障，也要消灭很多魔障。每一个魔障都是他所要跨过的心坎。当他跨过九九八十一道心魔后，他就功德圆满了。所以，后人把他取经的过程写成了小说，把他的心魔写成了真实的困难。这是后人对他的片面理解。虽然片面，但也是属实。战胜心魔的艰苦不亚于战胜真正的魔鬼。
当他从变成别人眼中的强人时，他却被自己打败了。他曾经认为最弱的一道心魔却变成他一生的困惑了。
于别人，他是神一样的存在。自从他带着经书归来长安城的那一刻，每个无眠的夜晚，他曾有过多次当日的喜悦。他知道这是不应该，就像他知道不应该记住这一份思念。
外面的雨水打湿了芭蕉。他长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生命将要到尽头了。尽头的另一端？桌案的檀香让他有些想睡。
他的确要睡了，三天的讲经让他很疲劳了。可他不打算放弃，从他被放入木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一生的追求。所以，他抛弃了许多，到头来他也得到了许多。
2
今晚又下雨了。
她的头又开始痛了。太医说，她太需要休息了。可她并没有过度的操劳啊。她是骄傲无比的皇帝，她怎么会劳累过度呢？她看到太医的嘴巴动了动，她知道太医要说的话，但她更知道太医不敢说。
窗外雨姗姗。她想让侍女看看门口两旁的芭蕉。可张开嘴，她只剩下一声的叹息。
斯人一走，所有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没有了意义。
没有人知道她的心痛。三十年前分别的那个下午，她高雅地甩了甩长袖，高雅地转过了头。她以为她会放下一切，毕竟她是高傲无比的皇帝。事实证明，她能控制住一切，除了自己的心。
为了断掉与他的一切，她让人用一个月的时间铲平了白龙马踏过的足印。其实，没必要铲除，岁月会磨平一切，她相信，她也知道，当远去的鸿雁坠落的那个午后，她就该断绝一切。
她只是一个皇帝，她不是圣人，更不是绝情者。她能欺骗了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没有人能欺骗自己，她那么聪明，她应该明白。所以，她更相信另一句话，爱情里的女人都是傻子。
她的确恋爱了，尽管他们只见了三次面。她相信爱一个人与时间无关，更与次数无关。刹那的接触，可以有海枯石烂的厮守。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他送给她唯一的礼物。她是个聪明人，能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她感念这个从大唐而来的男人。当然，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高僧，一个要普度众生的高僧。而在她眼中，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她相信，他们的相遇也定是前世五百次的回头，换取今生擦肩的微笑。
面对着他，她不再是个国王。女人娇羞和娇小让她心生欢喜。那一刻，她知道作为国王的寂寞和作为女人的欢喜。她很想告诉他，她不想做国王了，她要做他的女人。只是，她需要时间给予他勇气，而他则是要在时间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们都是时间的牺牲者。用五百世的虔诚换来瞬间的相遇，欢喜，然后又是满无尽头的思念。
夜深了，侍女为她掖了掖被子。房间很暖和，听着外面滴答的雨声，她的头忽然不疼了。莫名的疼，莫名的不疼。从他走了以后，莫名的事情太多了，她懒得理会，当一个人的心不在了，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她想，今晚她应该有一个好梦。她好久没有做过好梦，以至于她忘记了做梦时的欢喜和无忧了。
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她天天做梦，梦到美丽的花园，梦到漂亮的孔雀，梦到自己飞上了云端。她觉得自己活成了神仙。所以，她认为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只是，现在，幸福的她掉下了不幸的眼泪。
3
又是新的一天。寺院的钟声把他唤醒。
曾经，他无比热爱院子的那口古钟，他告诉自己的弟子，一个人心灵的净化是要从每天的第一个钟声开始。
听过了就是听过了，要无所住，无所降服其心。所以，听了那么多年的钟声，他依然如第一次般的热爱。或许，他并不明白他的这份心情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数百年后，那个叫纳兰的人曾无比的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
只是今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糊涂。钟声已经响过，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应该快速起床，整理自己的心情，迎接新的一天。只是，今天的他反应有些慢了，是睡眠不好吗？他昨晚的确没有睡好，因为他做了一个梦。
作为一个得道的高僧，他好久没做过梦了。因为他认为做梦是因为心中有执念。而执念是修行之人最不可取的。所以，他很庆幸自己从没做过梦，至少从这方面可以证明他的执念已经很少了。
他以为，随着自己的修行，执念已经消退了。可他没想到昨晚自己竟然做梦了。他梦到了黄沙，梦到夕阳，还梦到了什么，他隐约看到了，他不敢想。那是他心中最深处的痛。他高声念了一句佛号。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所以，无所住！
房门打开，弟子们在门口恭候多时了。他想起来了，今天是要面见天子。寺院建成之后，当今的皇帝每年的这一日都会让他到宫内辩经。
每次，他一个人都要面对数十人的发难。这次也不例外。不过，他已经习惯这些了。他相信，凭借他佛经的钻研，凭借他的智慧还有领悟，他有能力化解众多人的非难。
那些人已经等候已久了，他像一个国王，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落座。然后，他开始环视众人，等待他们的攻击。
很奇怪，他等了好长时间，也没人提问。冷静的空气让他有些不适应。他喜欢那些唇枪舌战的场景，尽管他是一个僧人，他知道非空为空的道理，他当然更不在乎名誉。他认为他这样做是为了佛法的宣扬，是一件普度众生的事情。
“大师，你有父母吗？”有人发问了。
他闭着眼睛，并不想知道发问的人是谁。在他心中，众生是平等的。可，他到底有没有做到众生平等？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当然有了。”
“你父母健在吗？”
“父母已经去世。”
“你想他们吗？”
他愣住了。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可放在他这里却很难回答。如果他回答想，则与他所修行的四大皆空，所追求的无所住相违背。并且，如实地说，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父母去世的早，他到底有没有想他们？
“你犹豫了。说明你在想他们。想就是想，无所谓隐瞒。”
想就是想。这次，他失败了。对方的一句话让他醍醐灌顶，让他豁然开朗。想就是想，这于见山是山的三重境界一个道理。他顿悟了，也忽然明白了。
想就是想！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漫天的黄沙。他看到一个飘动的红，隐隐低，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他努力的听着，听着……
4
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侍女和下面的大臣手忙脚乱。倒是她很平静，平静低躺着，平静低看着，平静地想着……
她知道未来的日子不多了。作为国王，她还是有一些过人的长处。譬如，在他没有出现之前，她就算到会有一个人从她生命里经过，这个人很重要，可这个人始终留不下。过客只是过客，在重要的过客也只是过客。
她应该放下，故事没开始的时候她就应该放下。人生是一场旅行，负担的太多了会影响前进的脚步，还有前进的心情。她不应该因为他人而扰乱心境。因为她是国王。这个王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她是她们的骄傲。从她出生那一天，她就被许为高高的公主，然后是高高的国王。每个人都崇拜她，每个人都爱戴她。她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直到他的出现。
他也很尊重她，但也只是尊重而已。她期望得到更多，但是，她并不明白，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的道理。
天上开始下雪了，她伸出手，欢乐的像一个小女孩。对于每个女人来说，心中总藏着一个天真的小女孩。
她的国家在大漠边境。关于雪，关于飘雪的美丽和纯洁，是他告诉她，那个来自东土的人。他口吐莲花，他举止优雅，他气质高贵。可在她眼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让她心动的男人。
“长老，若有来生，带我看雪，可好？”
他没有回答，她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她知道，今生已经等不到了。看着挂在山头的夕阳，看着他远行的一行马蹄。她喃喃地问：“长老，来生，带我看雪，可好？”
5
油灯将枯了。
他躺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悠悠的白云，尘封的往事。
徒弟们都围着跪在他的床前。他们都知道，师傅要圆寂了。他们也都知道，师傅功德圆满，是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所以，他们脸上没有悲伤，只有着不舍和期待。
他们都期待着师傅在临走之前能留下一句话，人之将老，其言必精。
他的眼睛开始迷离了，一张又一张画卷，在他眼前展开，小小的木盆，皇宫的荣耀，青灯的孤寂，西行的艰辛，洁白的雪花……
他看到了雪，然后他想到了她。
自问，他这一生，从未辜负的任何人。但，除了她……
“来世若是缘未尽，宁负苍生不负卿。”
他觉得累了，眼睛睁不开了。时间到了，他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