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谷】第十六章 花裙子带来的灾难

白月梅有个弟弟,叫白月奎。

白月奎天生腿脚不灵便,走路不稳当,也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白月奎是这个家里最没用的人。

田金发是上门女婿,答应过丈母娘要养活这个没用的小舅子一辈子。

田卫国和郝春燕出门后,秀儿和二狗子就留在家里,和爷爷奶奶还有白月奎一起生活。田金发不喜欢秀儿,秀儿出生时,田金发渴盼了近一年的喜悦全部灰飞烟灭。白月奎看着一个小生命神奇般地来到这个世界,只一个劲儿咧着嘴笑,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大黄牙。田金发每次外出回来,给二狗子带吃的玩的,偶尔还有一件衣裳,一双鞋,从来没有秀儿的份儿。

这天,田金发带着二狗子到一户办白喜事的村人家里帮忙,留下秀儿和白月奎在家里看门。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进门来歇脚,找水喝,白月奎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递给他,那人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把瓢递给白月奎,自己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卷着草帽扇风。

秀儿围着担子转了一圈,被担子里的花裙子吸引得两眼放光,她怯怯地翻着眼珠看了货郎一眼,货郎微微一笑,“漂亮吧?想不想要?”

秀儿愣了一下,咬着嘴唇飞快地点头:“想……”

那一刻,秀儿下意识地以为那货郎会送她一条花裙子,兴奋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货郎依旧漫不经心地扇着风,“想要就叫你爷爷给你买。”

秀儿低下头去,望着担子里的裙子,轻轻伸出手,摸了两下。“我爷爷从来不给我买衣裳,他只给二狗子买。”

货郎抬起头去看白月奎,白月奎裂开嘴笑。“这样不好啊,孙儿孙女儿都是亲的呀。”

白月奎依然咧着嘴笑,露出他骄傲的大黄牙。

“这裙子这么好看,我给你便宜点,给孙女儿买一件吧?”货郎和蔼地望着白月奎。

白月奎摇着头,把嘴咧得更开了。

“他不是我爷爷,他是我舅爷。”秀儿小声地说,又往裙子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两下。

“噢……”

货郎不再说话,只看着秀儿死死地盯着担子里的裙子。

“别摸了,摸黑了就卖不出去了。”货郎有点不耐烦地说。

秀儿像被闪电击中一样,迅速收回手,背到身后去,急急地退了两步。她怯生生地抬起眼睛看货郎。

货郎看见她眼睛里闪闪的泪花,语气又温和下来。“叫你舅爷给你买吧。”

“舅爷没得钱。”秀儿低下头去,盯着瘦瘦的小脚丫上刚沾上的泥。

货郎看了看白月奎,思索了片刻,“这样吧,没得钱的话,拿东西来换的话也行。你们要是有啥东西跟我换,我就给你这条裙子。”

秀儿突然眼睛一亮,飞快地往里屋跑。出来时,秀儿手里捧着她的布鞋,布鞋前面破了一个小洞。秀儿欣喜地把鞋捧给货郎。这双布鞋是妈妈给秀儿做的,是她最珍贵的东西。这也是她所能表达的最大诚意。

货郎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可不行,我这一件衣裳值好多钱嘞,你这破鞋子不值钱。”

秀儿突然泄了气,像霜打了的茄子,一只手捏着一只鞋,怏怏地垂下手。

货郎的眼睛往屋里扫了一圈,停留在了装了大半筐黄豆的箩筐上。

“这样,这条裙子给你,我把这半框黄豆拿走,行吗?”货郎一只手插到腰上,一只手指着箩筐。

秀儿一听有东西可以换,兴奋地点点头。

“你答应不算,要大人答应才行。”货郎看向白月奎。

白月奎又咧开嘴笑。

“舅爷,我要这条裙子,黄豆给他好不好?”秀儿跑过去,抱住白月奎的腿,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白月奎张圆了嘴,看看货郎,看看黄豆,又看看秀儿,挠挠头,又咧开嘴笑。

“这是答应了?”货郎问。

“答应了答应了!”秀儿飞奔到担子边,一把扯出那条花裙子就往身上比。

货郎笑呵呵地从担子里扯出一只蛇皮袋。“来,搭把手。”

白月奎看着秀儿,傻呵呵地笑着。

“来,帮我张哈儿口袋。”货郎在箩筐边朝白月奎喊。

白月奎摇摇晃晃地走到箩筐边,把蛇皮袋张好。货郎把箩筐架上肩膀,那黄豆便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进了货郎的蛇皮袋。

装好后,货郎将担子里的东西重新分配了一下,便挑着担子下了槐花溪,出谷去了。

秀儿已经换上了新裙子,在院子里手舞足蹈,俨然一只花蝴蝶。

白月奎坐在门墩上看着秀儿,咧着嘴笑。

“舅爷,好看吗?”秀儿在院子里喊。

“啊啊。”白月奎点头,把嘴咧得格外开。

然而,沉溺在花裙子带来的欢乐中的秀儿,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条裙子将会给白月奎招致怎样的灾祸。

田金发一回家,发现秀儿穿了一条新裙子,问哪儿来的。秀儿说舅爷用黄豆换的。

田金发一看空空的箩筐,顿时暴跳如雷,往白月奎的光头上咚咚砸了几个暴栗。随后,又到里屋去,把拴狗的链子拖出来,气汹汹地一个箭步冲到白月奎面前,对着他的光头一通乱抽。白月奎抱着头哇哇哇地惨叫,到处乱窜,从头顶到脸上,殷红的血一条条淌下来。

秀儿和二狗子吓得躲到奶奶身后,秀儿拽紧奶奶的裤子,布满惊恐的眼睛里噙满泪花。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新裙子,竟然给舅爷招来了这样一顿毒打。早知道,她宁可不要裙子。

可她不敢开口说裙子是她自己要换的。

“你个没用的东西,光吃不做就算了,你还来败我的家。一条裙子值几个钱啊,你把我一箩筐黄豆都给人了。哪个叫你给的?这个家啥时候轮得到你做主了?”田金发一边怒气冲冲地吼,一边挥着手里的链子。

白月奎的脸,已经被血染得面目全非,光溜溜的脊背上,手臂上,腿上,一条条血痕像藤蔓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白月梅拉着俩孩子缩在门口不敢进来,二狗子抱住奶奶的腿哇哇地哭着。秀儿一声不吭,脸上泪水哗啦啦地流。她后悔极了。

田金发打累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链子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墩到椅子上,恶狠狠地看着白月奎。“狗东西,我养你是叫你来败我的家的啊?你以后再敢乱动屋里的东西你试哈儿,我打断你的手打断你的腿!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白月奎蜷缩着身体,缩在墙根,抽搐着,咿咿呀呀地发出一阵阵呻吟。血顺着白月奎的脸往下淌,一滴滴滴到胸脯上,汇聚成一条条红色的血流。

白月梅拿来手巾给白月奎擦血。“他是个没用的人,他懂个啥?你下这么狠的手……”白月梅咕哝着,手里的手巾被血染成了红色。

伤口上,血依然在迅速往外渗。

白月梅从灶洞里抓了一把灰,往白月奎头上抹。

白月奎滋滋溜溜地呻吟着。

“你也是的,啥都不懂,咋就敢做主了呢?种粮食多难啊,你一下子就给人骗了一箩筐,往后吃啥子啊?这屋里还轮不到你做主,往后可要长个记性啊,不然又要挨打。记住了没?”白月梅一边说,一边给白月奎擦不慎落入眼睛里的柴灰。

白月奎怯怯地小声啊啊啊了几声,比划了几下,也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抹完了柴灰,白月梅拉着秀儿和二狗子进里屋去了。

田金发老早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白月奎一个人,还缩在墙墙根发抖,轻轻抚摸着手臂上的伤痕。

晚上睡觉后,秀儿听到白月奎的痛苦的呻吟声。摸着黑偷偷溜下床,赤着脚摸到白月奎床边。

“舅爷,疼吗?”秀儿伸出小手去摸白月奎的胳膊,被白月奎滋溜一声叫唤吓得缩回了手。她摸到了一条长长的鼓起的东西,在白月奎的胳膊上。空气里,满是血腥味儿混着柴灰味儿。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穿裙子了。”黑黢黢窄小的屋子里,秀儿发出轻轻的抽泣声。白月奎伸过手来摸摸秀儿的头,给她擦眼泪。秀儿抬起手,他又缩回去了。

那一次,白月奎整整在床上躺了十几天,身上到处肿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头,还化了脓。

白月梅帮他把脓血挤出来,用手巾蘸干。

秀儿在边上看着,全身一阵冷,心里直打颤。

从那以后,白月奎再也没用家里的东西跟谁换过什么,秀儿再也没穿过那条花裙子。

那条裙子,被秀儿压在了箱子的最下面,压在奶奶厚厚的衣堆下。她似乎有意避开那条给舅爷带来灾难的裙子,仿佛看一眼都会灼伤她的眼睛。

过了几年,秀儿走了以后,白月梅无意间翻出那条裙子,却发现上面满是大大小小的虫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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