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有种非同一般的神秘。
余势未尽的风掺杂了水汽,从纱窗的空隙间钻了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窗台上画了些许斑点。凌凌微曲着腿坐在沙发的靠背上,试着用手里那根没了墨的笔芯把斑点连成一个灯泡的形状。
远处写字楼那些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灯,在一个视力仅剩三分之一的人眼里只不过是幅彩色的印象派画作。
凌凌直起身,用力将木制地板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吼大叫着将笔芯摔在地上。她多么想哭泣,但干涩的眼睛里却挤不出半滴泪水。
光,曾经多么熟悉的光,多么喜欢的光啊,如今已变成了希望破灭的代名词,那个清晰的世界仿佛已离她远去。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无趣,让一个为光而生的天才少女失去了她引以为傲的全部。她多么痛苦,多么难以接受,甚至对生命的未来近乎绝望。有幸的是,那段日子里,她遇到了布莱医生——那个优雅的华侨医生。即使她看不清楚布莱医生的面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非凡的气质。
第一次见面时,布莱医生带来了一株向日葵。凌凌在愤怒中一把将花推在地上,花瓶就像她对光的梦想一般,一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布莱医生没有生气,轻轻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向日葵,用浑厚而无比温柔嗓音说道:“换一只花瓶,向日葵还能照常生存。”凌凌冲过去,狠狠践踏着地上的泥土:“可换了哪一个医生,我的眼睛也好不了了!”布莱医生轻拍着凌凌的肩膀,那样轻,却充满力量:“你践踏泥土,不过是将它当做了自己的替代品,践踏自己而已。有的眼睛完好无损,却什么也看不到,有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却看得到全世界……”
锁发出“嗑嗑”的响声,暂时让凌凌从回忆中抽身出来。紧接着,门“吱拉”一下被推开了。
凌凌摸索着走到客厅,一个高大黑色的人形在暖色调的光晕中朦胧闪烁着。是布莱医生吗?一定不会是。凌凌早已熟悉了布莱医生开门的声音。她在大脑中迅速搜索着那些模糊的影像,一一与这个人形相匹配。
最终,她放弃了搜索,就当这个人是父亲吧。凌凌对父亲反倒像是个陌生人。
“爸!”凌凌叫了一声,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父亲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大声咳嗽着,嗓音沙哑到了极限:“你奶奶走了。”
走了?凌凌没有说话,她对奶奶的印象只有那首现在回想起来还雾蒙蒙的诗:“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奶奶总是将这首诗挂在嘴边,笑着,像哭一样笑着。
那一晚,凌凌做了一个梦,一个悠长、悠长的梦……
梦境一
我漫步在一个深谷中的小路上,路是那样悠长、悠长。熹微的晨光照在我稚嫩的脸颊上,柔软得像母亲的手一样。五颜六色的花朵婀娜地位列于石子路的两旁,像一些满腹柔情的姑娘,诉说着自己那清澈而纯粹的芬芳。
一只色彩奇异的蝴蝶在我的眼前扭动身体翻飞而过,在柔和的光线下变换着色彩。我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灵动的翅膀,可她好像对我充满陌生感,一侧身,嫌弃似的将我丢在一旁。我不依不饶地追着她,却永远难以触及她丝毫。终于,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脱离了我的视线。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旗袍的女人向我走来,俯下身拨动着我的长发。“为什么我总是捉不住这只蝴蝶?”我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女人似笑非笑地说道:“因为她的生命不属于你,不属于我,只属于她自己,她渴望自由,不想被任何人、任何事束缚,可一但她进了这个山谷,就注定被花香所羁绊。”
梦醒了,凌凌又回到了这个朦胧的世界。“爸,爸!”凌凌叫着,凭感觉在屋里寻找着父亲。当她确认父亲已经离开后便试探着在沙发上坐下。钟表的报时器响了四下,父亲现在大概又已陷入了忙碌中。是呀,这世上每一个人都终将离去,任何人的告别也无法让生活放慢前进的脚步。世界就是这么无情,你永远无法奢求他等待自己,只能拼命地追赶他,哪怕你遍体鳞伤,他也不会报以丝毫怜悯。
凌凌就这样呆坐着,坐了好久好久,直到布莱医生进了门。“凌凌,起这么早呀。”布莱医生亲切地笑着,走过来倒了一杯水,递在凌凌手里。“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一直飞啊飞,却永远飞不出那个山谷。”凌凌灰蒙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布莱医生看着凌凌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有血丝,昨晚没睡好吧。”“为什么我飞不出去?”凌凌的声音很小,手却激动得颤抖起来。布莱医生扶凌凌在沙发躺下:“也许你是被山谷里的花香留住了,你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一会我们再开始治疗。”
花香?哪里的花香?软绵绵的沙发让凌凌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再次回到梦的世界……
梦境二
“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哀怨又彷徨……”在梦幻与现实的边缘,我听到了奶奶念诗的声音。我被暗绿色的光所包围,环顾四周,尽是些迷离的影像……
这一次,我真的站在那个雨巷里,却没有油纸伞。我向前走着,双手举过头顶,企图遮住那冰凉的雨珠,却无济于事。这条雨巷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无限的悠长、悠长。远处迎面走来一位英俊的儿郎,他撑着伞,来到我的身旁。他亲切地问候着我,陪我在雨中徜徉。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嗅到了一缕花香,像蝴蝶一样。
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观赏过卢沟晓月的幽雅,感受过万里长城的雄壮。我们在同一间教室里,听着一位满腹豪情的学者滔滔不绝地讲述民主和科学的力量。我们与众多同学一起,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下,高举着旗帜,心中是天下的兴亡。突然间,一群身穿黑色衣服的人冲入我们中间,将他拉走,我拼命地追逐着,无奈地看着他消失在人海茫茫……
“你说我的眼睛是能看到全世界,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凌凌缓缓张开了惺忪的睡眼。布莱医生整理着药物和器具,忙碌中也不忘回答少女那奇妙的问题:“你能够问这个问题,说明你看到了许多,但还不足以看到全世界。”“那你能看到全世界吗?”凌凌望着布莱医生那模糊的身影,等待他的回答。布莱医生摇了摇头:“我没必要看到全世界,只需要看自己想要看的就够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格子状的窗棂,照在金色的向日葵上,与花瓣上的露珠相互挑逗,不时变换着色彩。
凌凌积极地配合治疗,认真听从布莱医生的每一句嘱托,她真正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相信世界纵使再残酷,也总有梦里的花香,也许在远方,也许就在身旁,也许梦本来就是自己的世界。
可能心房就这么大,有一点光,就足以照亮。那天夜里,凌凌没有了往常独处时的百无聊赖,她有一个神奇的梦境做伴,长久以来第一次带着笑进入梦乡……
梦境三
眼前是一片鲜红色,热烈而可怖,在迷幻的光线下像血一般四散流淌。我的全身都感到刺痛与冰凉。
一阵冷雨浇在我的头上,我战栗着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岗,试图逃离这种迷茫。在无计可施、临近崩溃的一刹那,我望见悬崖的边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走上去,抓着他的手,陪他一起眺望。云海里的那翻滚的云成了阵阵海浪,怒吼着席卷四方;疾风与雷霆共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天色渐暗,风雨仍未停歇。忽然,他举起有力的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大地河山!他用厚重的嗓音吟道:
“暮起云江颤,两峡过千帆。
雷霆彻瀚海,风雨浸河山。
波涛沐雪岸,冷月惊沧澜。
居高心自傲,襟怀纳百川。”
我静静看着他——这个意气风发的他,这个年少气盛的他,这个心怀天下的他。他转过身面对着我,双手搭在我的肩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泪光:“我想要去参军,用一颗炽热的心报效国家。”我不禁暗自为他担忧,担忧他的生命安全。他用力盯着我忧郁的双眼:“‘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我们读了这么多年书,是为了明理明志,如若贪生怕死,又有何颜面说自己是中华男儿?”“可是打仗是有危险的,你一介书生……”我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山河已然破碎,草木又复何存?”他转过身,昂首阔步,走向那片残损的,已被鲜血覆盖的大地……
凌凌伸出手,拉开帘子,让整个房间被明亮的光填满。她侧过身望着窗外,那天空、那白云比往日清晰了许多。
她翻身下床,摸索着来到书房,想闻一闻纸墨的芳香。她从已经布满灰尘的书架上拿起一本摸起来已有年代感的书本,小心翼翼地捧在双掌之上,用不算清楚的目光静静端详。她翻开书,一页页地看着,就好像可以看清似的。
微凉的风嬉闹一般从屋顶的天窗闯了进来,将书推走了好几页。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从书页间滑出,掉落在干燥的地板上。凌凌弯下腰,正要将它拾起,不料目光与之一相交,恍惚间竟觉似曾相识。她快速将照片捡起,努力地看着,只能看到黑白相间的轮廓,却总也看不到其中的细节。
那个周末,布莱医生又如期而至。再见他时,凌凌表现得异常兴奋,迫切地拉着他向书房走去。“你爱读书呀。”布莱医生拿起摆放在桌子上陈旧的诗集,静静翻看,不由自主读了几句:“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凌凌听着,抓住布莱医生的袖子,眼神里写满了急切,她不知是在问布莱医生还是在自言自语:“是,就是这首诗,这是什么诗?”“戴望舒的《雨巷》呀。”布莱医生迷惑地看着凌凌那慌乱而迷离的眼神。
凌凌拿出了那张黑白照片,递在布莱医生的手中:“上面照的什么?”布莱医生看了片刻,说:“是一个巷子里,一个穿民国学生装的女孩和一个穿长衫的年轻男子打着伞并排站在一个巷子里。这个女孩和你真像,是你的长辈吗?”凌凌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她的手心已被汗水湿透。“哦,还有。”布莱医生指着照片一处浅色的位置,“这有一首诗:
‘也许你会像美丽的丁香,
在花丛里释放你的芬芳;
也许你会像自由的蒲公英,
随着风儿快乐地流浪。
你会欢笑,
也会迷茫;
你会哭泣,
也会感伤。
在这个风雨里掺杂着花香的世界上,
我希望你的心里永远有一个太阳,
温暖而明亮,
哪怕寒夜凄凉。’”
凌凌听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在清醒中回到那个梦境。
梦境四
熹微的晨光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山谷依然充满着鸟语花香。那只蝴蝶落在我的肩上,发出笑声,哭一样的笑声。她是痛苦?还是欢乐?
两边的山渐渐向外侧移动,整个世界向我们张开了宽广的怀抱。蝴蝶飞走了,我一个人在含香的微风里踱步,去追随那美丽却又迷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