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5日,电影《独角兽号的秘密》让二维世界里的丁丁在三维世界里复活了。
他曾在54年里有24次冒险,并记录在连环画中全球发行近2亿册。但人们是第一次,看见了他的淡淡雀斑、后颈金色的发根、灰蓝色的眼睛和在阳光下有金色光泽的浓密眉毛。
不变的是,他永远是17岁。
为什么丁丁永远都活在17岁?
加拿大一家医学杂志在2004年推出一本圣诞特刊,各路高手为众多虚拟人物看病。其中丁丁就是一个病例,症状是“永远年轻”。
魁北克的舍布鲁克大学医学教授克劳德·赛尔,在他两个儿子的帮助下,研究了“丁丁历险记”系列23本图画书,发现丁丁在数十年的职业生活中起码受到过43次明显头部撞击,包括在某俱乐部被打、中枪、爆炸、车祸、三氯甲烷中毒和摔倒。
“我们推测,太多次重复性脑震荡导致丁丁得了生长激素缺乏症(脑垂体紊乱),这可以解释他的发育迟缓,青春期晚发和缺乏性欲”。
当然,他的研究是在两个小儿子的帮助下完成的,这两位敬业的助手数出丁丁每次被撞直到恢复正常的图片帧数,和出现在他头上星星或蜡烛的数量,得出了每次受伤失去意识的时间和创伤严重程度。
赛尔教授感叹说:“真不幸,我们没有得到丁丁的脑部扫描图像。”
这真的是一次猛烈的玩笑。
为什么丁丁不能永远年轻呢,既然他如此纯粹?
82年前,他为了成为我们心中那个美好的人,实现我们的冒险梦,一心一意地旅行和战斗了54年,寻找真相。
然后他消失了28年,也许在寻找自己。
丁丁决定,成为大家期待的那个人
丁丁,一位在一战后的欧洲取得非凡成就的比利时青年记者。1929年1月,他带着心爱的小狗白雪(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只纯白色的刚毛猎狐梗),开始了长达54年的探险旅途。他几乎走遍了世界,甚至登上了月球,面对毒贩、印加祭司、奴隶贩子和喜马拉雅雪人等各种古怪险恶的对手,目的只有一个——他要报道真相。
他第一次被人所知,是在1929年1月的比利时《20世纪报》的儿童增刊《小20世纪》上。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父亲,叫埃尔热,是《20世纪报》征订部门的员工,却一直对绘画保有热情。报社主编诺贝尔·瓦雷兹神父看中了他亲爱的孩子丁丁的图画故事连载,后来埃尔热就接手负责了《小20世纪》,为小读者们讲述丁丁的故事。
很多人说,早在1923年,埃尔热已经把丁丁的童年记录下来了。那是在叫《比利时童子军》的连环画里,一个叫托托的童子军金龟分队小队长,是个热爱冒险的冒失鬼,只有他长大后,可能变成地球上没什么能够阻挡的自由记者丁丁。
一个迅速闯进成年人世界的童子军队长,一名为了父亲掌管的杂志提供连载亲历报道的年轻记者,丁丁不辱父亲和职业的使命。
而且,那是在20世纪20年代——当时欧洲人眼里的冒险英雄是“阿拉伯的劳伦斯”(汤玛斯·爱德华·劳伦斯),这位英国陆军情报官兼探险家在一战期间的荒漠之旅,无疑充满了运筹帷幄的政治冒险的魅力。
丁丁供职的周报主编第一次出场,就说出了欧洲人的后探险时代心理:“总是期望使读者得到满足和让读者了解国外发生的事。”所以丁丁被送去了苏联、刚果、美洲、远东⋯⋯都是在欧洲人眼里充满现实危机、文化冲突的政治敏感地带。
丁丁简单且不可能动摇的原则——寻找真相、保护弱者以及见义勇为,对刚从战争的耻辱中苏醒过来的欧洲大陆,也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丁丁选择了成为大家期待的这个人。
丁丁也许不是一个职业记者,但绝对是个万人迷
1929年1月10日,丁丁职业生涯为人所知的第一站启程,就是苏联。记录这一段故事的画本,没有被翻译成中文出版过。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正是西方世界最神秘的对手,年轻的记者丁丁却接受了这样一种挑战。埃尔热后来曾说:“《丁丁在苏联》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这是一种政治游戏。”
丁丁的报道还没发回来,《20世纪报》就刊登了一条小小的启示:本报一如既往,追踪境外动态,故特遣本报最好之记者丁丁探访苏俄,以飨读者。
这一路采访过程中,丁丁遭受多次莫名的追杀,但他并没有在任何情况下表现出自己欧洲记者的政治倾向,他只是按照父亲希望他的样子,一贯的勇敢,机智,富有好奇心,重视友谊,总是站在弱者的那一边,直到揭露出以暴力挟持的选举和其他被包装出来的假想。比如一座高生产能力的工厂,其实是在逼真好看的广告牌后,播放机器的噪音。连小狗白雪都开玩笑说这该不会是苏联爵士乐团吧。
丁丁还首次展现了一种惊人的力量,譬如在整辆车顶都被炸飞的火车中,他趴在地上毫发无伤;即将被军队枪决时,他超人般的掉包了所有的枪支弹药;再加上他善用一把小刀,能把树干削成飞机螺旋桨,汽车解体后他立即拼出一辆新车,这又隐约有些007的风味了。
严格地说,丁丁可能不算一位十分尽职的记者,他内心冲动的童子军无法让他冷静旁观,他总是喜欢自己出头,被坏人虏入巢穴之中,参与和推进事件的进程。
他为人所知持续50多年的历险生涯,只有这第一次苏联之行的记载最后提及他写了一篇报道,而且还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如何将报道传回报社,但最后,他决定去睡觉。
随后的惊险迭出中,这篇报道迅速被忘记了,让他的编辑头疼去吧。
苏联之行,不但固定下来了丁丁前额竖起的洋葱头发型——在苏联乘坐一辆敞篷车逃生时,迎面刮来的强风塑造了它,而且让他的报道在比利时大获赞赏。
连载结束时,报社为了搞清楚丁丁的读者怎么想,又刊登了一则启事,说丁丁将在1930年的5月8日从苏联乘国际列车回来,还详细写了下车地点和时间。当天,埃尔热带着一个化妆成丁丁的小孩(当然穿着丁丁的套头毛衣和棕红色鞋子,还有额头的发型),在距离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40公里的鲁汶上车。当他们从车站走出来时,外面已经围了好几千人,他们有的来自布鲁塞尔,还有的是从外省专程赶来一睹这个小记者风采的。
人们大声喊着,看哪,丁丁回来了。
中国人张是丁丁第一个朋友,让他变得感情细腻了
丁丁每一场旅行的最后,通常以野心家和罪犯落入法网而告终。年轻的冒险家回国之后,常常受到人们英雄般的赞誉和欢呼。
年少成名的他,会把各大报纸刊载他的报道,剪下来挂在房间墙壁上——今年斯皮尔伯格导演、彼得·杰克逊监制的3D电影《丁丁历险记:独角兽号的秘密》,在开场前10分钟里展示了这一幕,并且给每张剪报一个特写。它们分别是“记者丁丁揭露黑帮”(出自1931年《丁丁在刚果》)、“记者发现犯罪团伙”(出自1934年《法老的雪茄》)、“丁丁找到了方世英教授”(出自1936年《蓝莲花》)、“丁丁寻回国家珍宝:失窃的神像回归博物馆”(出自1937年《破损的耳朵》)、“被窃的权杖归还国王”(出自1939年《奥托卡王的权杖》)。这些都是丁丁早年历险旅行的缩影,一个人和一条狗,有点孤单。
其中1934年前往上海的旅行中,他救起了一个被冲到河流里的年轻人张。这个中国人后来成了他一生的挚友。张是个孤儿,随着丁丁同行,渡过了重重难关。最终张被王仁杰老先生收养,在黄浦江上送别丁丁,两人都不由泪下。
这是丁丁在一生的探险中仅有的两次落泪之一。另一次是在中国西藏,仍然是为了张。
在丁丁与张的故事公布给欧洲读者之前,欧洲传教士已经把中国人的形象这样流传出来:男人留辫子,女人缠小脚,还有中国义和团野蛮而好斗。丁丁父亲埃尔热可能也只知道这么多。但在1934年,在教会的关照下,埃尔热认识了一个叫张充仁的中国人,他俩同龄,27岁。埃尔热从这个与众不同的朋友身上,认识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中国诗、中国字、历史传统、所谓风骨。友谊打开了埃尔热的眼睛。
丁丁一定是受了父亲的影响。虽然在父亲和张充仁认识的那个春天,中国华北正面临日本从东三省开始的蚕食,但丁丁却有描述出上海滩30年代市井的细致和温柔。
这次调查里,“蓝莲花”是日本人作为贩运毒品据点的一个鸦片烟馆名字,丁丁揭露了国际联盟对中国的不公正待遇,列强在上海租界与日本人勾结残害中国人的罪恶。连日本人1928年在沈阳皇姑屯火车站制造爆炸事件,却嫁祸中国人寻找侵略中国借口,这里也有所提及。
1934年,驻布鲁塞尔的日本外交官针对丁丁在中国的行动,向比利时外交部提出了抗议,称丁丁的旅程不利于日本与比利时的外交关系,禁止照实公布旅程中经历的日本的阴谋以及他与日本人的冲突。比利时国内有些“大人物”,也认为丁丁的行为会引发国际冲突,甚至要求丁丁中止旅行。
但丁丁并不打算中止行程。甚至不打算改变他的态度。
没有资料表明,丁丁在坚持自己态度的时候,究竟是考虑到父亲和自己的价值观更多一点,还是考虑到他的粉丝更多一点。当时他每一次出门,都会受到比利时乃至各大欧洲报纸的追踪报道,许多粉丝给他写信,他不能因为外在压力中断报道。他的行事风格要代表了20世纪初欧洲主流社会所推崇的年轻人良好品质,像1949年法国对儿童读物的禁令里所描述的,“勇气的表现、公平的游戏、有限的暴力并且不涉及性。”
丁丁做完中国的报道,紧接着1935年又奔赴南美洲,追踪一座耳朵破损的神像,踏入了南美洲国家间军政冲突的洪流。
他旅行的态度变得更加务实,开始以更广阔的眼界投向当时情形各异的世界各地,细心的感受不同社会状况下人们的生活。这大概也是父亲认识张后,得到的最大启示。
性格古怪的朋友们越来越多,丁丁却依然是个检点的人
从1941年开始,丁丁结束了12年孤单的旅程,开始与阿道克共同冒险。他们俩真是天生一对。
一个是金发少年,却热爱冒险,另一个长得凶神恶煞,却内心渴望平静,他喜欢喝朗姆酒和威士忌,抽一袋好烟,偶尔享受一下乡间的好空气,但命运却让他遇上丁丁,不断冒险。
丁丁出没在那些具有浓郁的异国风情的地方时,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比如早晨做体操的习惯。“总要保持身体的灵活性吧”,他有次被关在印加王的地牢里时,一边做弯腰90度、两手伸开分别碰触脚尖的拉伸韧带练习,一边对身边焦虑又懒惰的阿道克船长说。
他不抽烟,偶尔在庆祝的时候才愿意小酌一杯葡萄酒。他随身带着白色、蓝色毛衣、棕色一粒扣西装外套和宽松裤腿的裤子,风大的时候他就会穿上与西装同色的风衣,衣领竖起来。他还有一条常常能派上用场的红色围巾。丁丁甚至不喜欢手枪,在一次去中东的石油王国的冒险中,他抓起一把枪咕哝道:“我很不喜欢这玩意儿。不过,在当前的情况下,我最好还是带上武器。”不过说实话,他枪法很好。
行为检点的丁丁,和对酒精无法自拔的船长阿道克,在1941年追查藏在螃蟹罐头里的鸦片贩运事件中相遇了。初次见面,船长就因为威士忌的副作用被人陷害,好不容易和丁丁出逃成功,他又灌了自己一瓶威士忌,把船桨拆了在两人乘坐的救生船底生了一把火。
随着螃蟹鸦片事件的成功破获,船长也振作了起来。他就任了海员禁酒协会主席,可是他在发表完“酒是水手最大的敌人”演说后立即运了几大箱威士忌上船;但他毕竟重新开始掌舵了。
1946年,丁丁在旧货摊上为船长买下一只船模型当作礼物,却意外揭开了船长祖先弗朗西斯·阿道克爵士所遗留下的独角兽号宝藏的秘密。
他们打算去找宝藏,耳背的科学家教授特里芬·向日葵不请自来,提供貌似鲨鱼的潜水艇,助他们出海寻宝,最后还出资帮助船长买回了祖产莫兰萨城堡,他们又成功在城堡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宝藏。
船长邀请丁丁住进了城堡,为向日葵开辟了实验室。船长和丁丁散步,向日葵实验室里忙碌,白雪追逐着城堡里的灰色猫咪,忠诚的仆人内斯特展现了绝佳的平衡能力,扭动脚步躲开它们俩,端来几瓶威士忌和朗姆酒——不冒险的时候,这就是丁丁和他伙伴们的生活。
因为向日葵教授,从充满玄学色彩的探测球到登月火箭,丁丁都体验到了,总是先于别的科学家们。
比1969年抵达月球的美国人要早20年,丁丁就与向日葵、阿道克一同登月了,他说:“到啦⋯⋯我已经走了几步了!”
父亲走了以后,丁丁再也没有踏出半步旅行
丁丁有许多对手,比如拉斯泰波波罗斯,一个公认的“邪恶的天才”。他戴着单片眼镜,常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1932年在丁丁的埃及之旅中狭路相逢,就恶狠狠的撂下话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挡我的路的。我叫拉斯泰波波罗斯。”
其实他已经数次被丁丁抓获,只是总又改头换面,重新出现,挟带着新的阴谋。
拉斯泰波波罗斯重出江湖,是大约在25年之后的《货舱里的黑幕》。他摇身一变,成为阿拉伯航空公司的主人,私下里却干着贩卖奴隶和走私的勾当,甚至策划了一场暴动,把阿拉伯科麦德酋长国的国王穆罕默德·本·卡利斯·埃扎布赶下了台。
丁丁和国王在1950年就因为《黑金之国》成为了老朋友。拉斯泰波波罗斯只要碰上丁丁就失去了神的眷顾,再一次阴谋破产。
拉斯泰波波罗斯的最后一战,又过了十年。1963年他参加《714航班》,绑架百万富翁,以图勒索。碰巧丁丁、船长和向日葵教授前往澳大利亚参加航空大会,搭上了同一驾私人飞机。于是拉斯泰波波罗斯继续倒霉,最后被一架UFO带走,从此消失在宇宙的深处。
这个死对头的内心深处,却承认丁丁对自己相当了解。最后一次较量中,拉斯泰波波罗斯不慎给自己注射了“诚实剂”——一种专为他要绑架的百万富翁准备的,好得到银行密码。结果是他与那位百万富翁争论谁才是江湖第一恶,他嚷完自己的累累罪行,对丁丁喊道:“丁丁,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你跟他说,我是不是一个大恶人?”
丁丁总是出门在外,仿佛一次又一次去解开无止尽的谜题,才是他的人生终极目标。
但他也有在默默地感受父亲的情感世界。1960年,正在连载《丁丁在西藏》的埃尔热,爱上了工作室的女助手,是不是意味着要背叛妻子呢,他说连自己的梦中都总是茫茫一片白色。
与此同时,丁丁也正身在喜马拉雅雪山的纯净世界里,面对友谊和忠诚的考验。当一辈子的好友 “张” 的死讯传来时,丁丁最后一次告诉读者,他的眼中有泪水。
所有人都认为张死了,只有丁丁相信他还活着,坚持和白雪、阿道克船长一起去雪山救他。那次的讲述,充满了温情。
1983年3月3日,丁丁本来在字母艺术世界里探险,第一次中断了旅程。而且从此,他再也没有出门旅行。
因为那一天,父亲埃尔热离开了人世。
也许,丁丁第一次也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使命,他不再需要世界的关注,不再背负政治正确的职业任务,不再需要给那些孩子们、和那些曾经读他的故事长大的成年人做小心翼翼的楷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