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散发着草木的清香,月光倾泻而下,一把一把齐头的稻草,白天里阳光下显出的硬朗几乎消失,柔软的黄色里面依稀能分辨出丝丝的青色。它们站在院子里,每把稻草的头部被束住,底部呈弧形散落开来,也有点好像支持不住要倾倒的可笑样子。满满当当,调皮、坦然、散淡,它们紧贴着大地的身体,倾听着村庄的呼吸,它们的身心是松弛的,岁月静好,一切安然。
关于刚收割好的稻草的记忆,让我永远觉得温暖。阳光钻进它的身体,又让它的每一根纤维蓬松起来。我们常常在草垛跟前转悠,寻找最理想的位置,扯着咬的很紧的稻草,然后埋进自己的身体,身体的四周全是稻草的清香。稻草也包裹着我们小小的身体,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是最安全和惬意的,就像回到了出生前母亲的肚子里,新鲜好奇。稻草蠕动着,跳跃着,碰着自己的面孔,酥痒的感觉无法形容。或者,我们会躺倒在草垛顶上,看村庄里高高低低的房子,房顶上我们平时想看的任何东西,或者就随意看着天上的白云,白云下面飞过的鸟儿,看村庄里升起的炊烟,嗅着草木被焚烧后的另一种味道,想象着它在空中升腾、跌宕,变幻出另一种奇妙的形态。
父亲在月光下一下一下地磨着短镰,小心地用手指试着锋刃,秋天的风送来田野的稻香。可以想象,站立在田野里的稻子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被放倒的那一刻了。烈日下,母亲在田头看着父亲,光着被汗水湿透的脊梁,一下下地割着稻子。当短镰碰到稻秆的那一瞬间,父亲听到了稻草快活轻松的叫喊。“擦擦擦”,那一刻,只有父亲才能感应到稻草的内心——被分离的快感。稻草随即晕眩,伏于大地,身心释然。清香在空中弥撒着,父亲此刻血液顺畅,进入生命从未有过的饱满状态。
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蹲着身子忙着捆稻草。夕阳下,父亲用木杈挑着捆好的稻草,搬运到船上,整齐的稻草码放在船上,田地里只剩下短茬的光溜溜的稻田。空旷,静寂,像回到了时光的尽头。接着是很繁重的劳动,脱粒,先前是用石碾子压,牛拖着石碾子被吆喝着打圈。反复的碾压才会显出功效来。后来,有了脱粒机,夜晚拉上电灯,尘土飞扬的夜晚,却分不清人的面孔,只听到人的叫喊声。稻草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乱头的就堆起了草垛,齐头的等晒干了再码好。疲惫和欣喜交织着,父亲终日忙得不见人影。偶尔见到他,虽然灰头灰脸,但总是很有精神。
就这样稻草完全交给了我们。晚上我们姐弟就用稻草搓绳,月亮被我们扣住一回又一回。用榔头捶熟了的稻草很服帖,稻草和我们的手掌相亲以后,彻底地融为一体了。大人们则用稻草编织草帘,编织草帘工序更单调,放草,摆动筋络(用细塑料绳代替),收紧,累了就趴在稻草上打个盹。乡村的生活就这样简单朴实,草绳和草帘卖了可以换回一些生活用品,运气好,还可以赚一些费用。有时候,我们累得不行了,就躲在草窝里睡着了。睡梦中,会摸到稻草上的一颗稻粒,它与稻草滑爽的感觉有别,有点硌手,我会不由自主地放到口中仔细地咀嚼,草木的香气全集中在它的上面,那些梦,会甜美幸福得要死。
冬天来了,母亲会忘不了在我们的床上铺上厚厚的稻草。那清香抬高了我们的好梦,温暖,快乐,自足,乡村的日子也随着这些草木变得厚实起来。而牲口们在冬天里的食物,主要是靠着它们来维持。牛们直接吞食着选好的上等草料,它们的反复咀嚼让所有的日子变得更有意义。猪的饲料需要将这些草木碾碎,然后才能进入它们的胃里。其实,草木懂得大地才是它们真正的归宿,牲口们的粪便融进泥土,让草木的前世今生有了衔接,燃烧后化为炊烟和虚无的,终究要和雨水混为一体,尘埃落定,最后寻找它们的今生缘分。
在乡村里,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大地上的草木,活出精神,死得从容。我的乡民们离开村庄,到另一个世界忙碌,追寻他的先辈们,必须要在自己的身下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的灵魂安妥。或许,身边的草木,就是他至死难舍难弃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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