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是一首温和的怀古词。淳熙三年冬至日,姜夔路经扬州。见到这战乱之后的场景,不禁深深感怀。
曾经的扬州,是什么样呢?
是“烟花三月”,“青山隐隐水迢迢”,是“夹岸垂杨春气薰”。
是“淮左名都”(淮南东路为淮左,意思是淮左的著名都城),有“竹西佳处”(竹西亭)这样的美景。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下马,在这儿稍作停歇(“解鞍少驻初程”),想看一看杜牧笔下的“春风十里扬州路”。
然而,他看见的是“尽荠麦青青”,全是荠草和麦子。大片大片,无人问津。
这个残破的、凄哀的景象,是扬州城被洗劫后的累累伤痕。
下一句中的“胡马窥江”即指金人南下引发的战乱。我觉得“窥”这个字用得真是好,让人读来心中一凛,有一种防不胜防、无处可挡的惊恐感。同时,似乎也有谴责的意味,形容金人是偷摸闯进了汉人的家门。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这几句都是在描写城内破败、萧瑟、人烟稀少的场景。
“废池乔木”是废弃的池台和无人打理的树木。不只是人,似乎连这些池台和乔木,也对那场战争心有余悸,不想再提起。
“犹厌言兵”中的“厌”,也是十分精妙之词,写足了人们对战争和被侵略的恐惧和厌恶。
天渐渐暗下去。角声四起,响彻城市上空,在城内回荡不绝,冷清而凄寒。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风格中有股说不出的冷峻,很妙。
第二段里,姜夔借用了诸多杜牧的事,来转为他自己的感慨。
他说,当年杜牧如此欣赏这座城,如今若是他重访此地,定然大感震惊。即便他有着能写出“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生花妙笔,即便他在这儿度过了十年的美梦,如今重访,目睹如此断壁残垣,想必才高如小杜也很难写出自己深沉悲痛的感情了。
二十四桥(扬州城内的一座古桥,因桥边惯生芍药,也叫红药桥)依然还在那里,只是如今“笙歌散,梦魂断”,不再热闹的桥傍水岸,只一轮“冷月”,默默映照。桥下的河水,亦无声荡漾。
而年年月月生长在桥边的芍药,如今无人赋诗欣赏,你们又是为了谁而生呢。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从前初遇这几句,被深深地惊艳。如今,依然回味如穷。“波心荡”,“冷月无声”,“念”,“年年知为谁生”,一个接一个,精美、深蕴得不像话。
它们是沉默,寂然,冷峻又柔软。它们像空气一样轻盈飘动,空灵又恍惚。实在是我的心头大爱!
小序其实写得也很漂亮,且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作此词的用意,值得一读。
姜夔终身布衣。虽然很有才华,被认为是继苏轼之后的另一个在诗歌、散文、书法、音乐方面无所不通的才子,但也许命里无缘,他一辈子都没有中举,只得靠卖字写诗以及朋友接济度日,到晚年也得依然为生计奔走。
所以他的怀古,以及对国家大事的关怀和忧心,更多地是出自一个普通人的内心体验。他所感受的亡国痛,和序中所提《诗经》中的《黍离》一样,堪称“一往情深,低回无限”。
《国风·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