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山的植被年年茂盛，凡人若想登山，走到山脚下就会昏过去，再醒来就不记得之前的事了。人人都知九龙山上有结界，以为山上封着什么猛兽，却不知此山被封只是因为一个女子。
1.
我是一棵三百年的紫珠，今日化出了人形。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试图用新长出的脚走路。看来来往往的人走得这样快，我还以为走路是件很容易的事。
没想到我连站起来都得费好大的力气，更别说迈出脚步了。
我扶着身边的树，打算像婴儿学步一样试探着移动，但总是刚站起来就摔到地上，练了两个时辰，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我向来聪明，只用了三百年就化出了人形，怎么学不会走路？
我百思不得其解，懊恼地坐在地上，跟自己的双腿生闷气。
“姑娘可是受伤了？”
我猛地抬起头，见一个年轻男子正低头看着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或许他能帮我呢。
“姑娘哪里受伤了，可否让在下看一看？”
我往回收了收自己的双脚。
“别怕，我就是想帮你包扎一下。”
他的眼神很真诚。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我悄悄在小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很奇怪，一点也不疼。
我慢慢将腿伸到他面前，他道一声“得罪”，蹲下来给我处理伤口。
“姑娘，你是哪里人？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摇摇头，“我没有家。”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化成人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给我包扎好，他伸手要扶我起来，我躲开了。
“姑娘，天就要黑了，我带你下山吧。”
“不用。”我抱着膝盖，没有看他。
不会走路没有关系，但双腿没有知觉是个不好的预兆，此时还是待在山上最安全。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一副必须要把我弄下山去的架势。
“谢谢你给我包扎，你走吧，别管我。”
“这山上有狼，你不怕吗？”他唬我道。
我在这里住了三百年，有没有狼怎会不知？再说了，狼是吃肉的，不会吃我这个草药。
我摇摇头，“不怕。”
他还要劝我，但奈何我态度坚决，始终不肯松口。
无奈，他只好自己下山去了。
2.
第二天，他又路过了这里。
看着坐在原地的我，他和我一样惊讶。
“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也搞不明白，本来就算不能用双腿走，我也可以用法力移动的，但现在除了能变成一株草再变回来，我做不了任何事。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次天还早，他既没有急着走，也没有劝我离开，而是在我身旁坐下来，漫无天际地跟我聊天。
“我叫梁期，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紫珠。”
我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取个凡人的名字，于是说了这个我们家族共有的名字。
梁期仿佛知道了什么，我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恍然大悟。
“我来的时候在山下碰到了一个小孩。”
他没有再问更多问题，反而开始讲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他拿着两个糖人，一手一个，跑得飞快。那么大点儿的小孩，歪歪扭扭地跑，就像个小鸭子。”
“他跑得急，眼看着马上就要摔倒了，我提醒了他一句慢点儿跑。”
“没想到刚说完他就摔地上了，啃了一嘴的泥，手里还干干净净地举着两个糖人。”
“他哭了吗？”对于外面的事情我总是很感兴趣，即使是一些跟我没有半点关系的小事我也想问问。
“没有，他本来想哭的，抬头一看糖人还好好的，就高兴了。”
“然后呢？”
“然后我觉得这个小孩特别可爱，就想帮帮他。我过去给他拍干净身上的尘土，问他想去那里，然后把他送到了地方。”
“他从我怀里下来，说了声‘多谢’就转身想走。”
“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很不情愿地把左手的糖人递给我，说：‘我爹说了，要知恩图报，你今天帮了我，我送你一个糖人报答你。’”
“我自然不能要一个小孩的东西，想拒绝他，没想到他还不愿意了，非要我收下，抱着我的大腿说我要不收就不让我走了。”
一想到小孩抱着他的样子，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看了我一眼，我尴尬地敛起笑容：“那你收了吗？”
他没说话，右手在身后摸了一会儿，然后将一个精致的糖人送到了我面前。
人，可真有意思。
3.
此后他每天都来，变着花样给我带一些小玩意儿，坐在我身边陪我聊到天黑，他成了我认识的第一个人。
我开始每天盼望他来找我，一看见他就会特别高兴，他若是来晚了，我会忍不住想是不是我惹他不高兴了。
这天都等到黄昏了，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我不禁焦急起来。
算起来从相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半月了，他每天都来九龙山上找我，这让我几乎忘了他只是个过路人，以为他本该每天都出现在我的世界。
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逐渐隐没在重山之后，天边残存着一丝光亮。
我落寞地靠着身边的树，瞧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涌上心头，忽觉鼻头一酸，掉下了两滴眼泪。
这还是我化成人后第一次哭呢。
原来人这么脆弱。
忽然，远处有个人影走过来。
我顿时坐直了身子，努力向那边看去。
是他！他来了！
我一下雀跃起来，像个得了糖的小孩。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我摇摇头，比化出人形还高兴，“没关系。”你能来就很好了。
他弯下腰来，看到我脸上有眼泪，抬手轻轻给我擦去，并没有问我流泪的原因，好像他早已知道。
“今天是中元节，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迟疑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不下山，就在这山上。”
他背着我上了山顶，我坐在悬崖边上，将城里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亭台楼阁上人影攒动，想必里面定是歌舞喧天。
有条河连通了城里城外，河边聚着好多人，河上漂着小小的灯，站在山顶看，一盏盏灯汇成了银河，我竟一时分不清人间天上。
人间原来是这般模样。
“中元节热闹得很，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这天晚上都会出来逛一逛，放花灯、逛夜市，让人觉得‘国泰民安’便该是这般模样。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带你去下面看看。”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眼神，只见他眉目间满是温柔，再多看一刻我就要陷进去了。
可是，我挪不开眼。
“你会一直陪我吗？”
“会的，无论在山上还是人间。”
4.
那天晚上，他将我抱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扯掉了给我包扎伤口的那块布条。
我感觉不到疼，一直要忘记了要摘掉它。它挂在灌木的树枝上，从我的小腿上扯了下来。
那一刻，我忽觉身上一轻，仿佛扛了许久的枷锁终于被拿掉了。
我心里一惊，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想法：难不成是这布条封住了我的法力？
我呆呆地看着我软弱无力的双腿，感受到法力重新回到我的身体。
我没有说什么，待梁期走后才验证我的想法。
我对着不远处的一棵小树，抬手往空中一劈，那棵挺直的小树瞬间拦腰折断，倒在了地上。
我的法力回来了，但我如坠冰窟。
原来是他封住了我的法力，可我那么相信他，甚至希望他能带我到人间去。
那我的腿呢？也是因为他吗？他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
我感到一阵寒冷，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我愤怒地把布条扔到他脸上。
“这是什么？！”
他沉默半晌，“对不起。”
我狠狠地瞪着他，等他给我一个解释。
“这布条是法师给我的，他说九龙山上有妖，他已用符咒干扰了那妖的化形，让我来用施了咒的布条来压住妖的法力，并将其封印。”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
可是，我和他无冤无仇。
“我并不是有意要封住你的法力的，我并不想按法师说的做，那天正好碰到你，我以为你只是个受伤的凡人女子，就随手拿那布条来给你包扎伤口，我也没想到你就是法师说的妖，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你究竟是谁？”我打断了他，不想听他讲那些麻烦的原委。
“是……梁国君主。”
“梁国？”我冷哼一声，“就是山下那个国吗？”
他没有说话，默认了这个答案。
“那你是想为民除害了？”我心如刀割。
“不，”他握住我的手腕，“我没有想封印你，只要你不害人，我会让法师解除符咒的，到时候你就可以行走了。”
我感到可笑，我辛辛苦苦修炼三百年，好不容易化了人形，现在竟然还要经过一个凡人的允许才能拿回我本该拥有的东西。
他目光真诚，我只觉得险恶。
“好，我不害人。”我重新挂上笑容，心里却盘算起了怎样报复。
5.
我们重归于好，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他仍是每天来找我，给我带小玩意儿，给我讲故事。
我仍是每天等着他来，兴冲冲地接过他送给我的画像、糕点，听到有趣时还是会笑个不停。
可里面究竟有几分真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告诉我法师坚决不同意撤掉符咒，他说他一定会想办法。
我笑了笑，说我并不在意。
“带我下山去看看吧。”我说。
他愣了一下，而后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点了下头。
我想，他坐在朝堂上面临百官时，想必也是这副神情。
君临天下的模样。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这段时间以来我日夜用功，又吃了许多提升法力的丹药，正值骄傲，并不屑于思考他的异样。
他终于是将我带到了他的人间。
我伏在他的背上，一边兴奋地对周围指指点点，一边在人群中搜寻那个刻在我心里的面孔。
那天我把腿上的布条扯下来之后，有个穿着奇怪的人来过。
他躲在一丛灌木后面，悄悄观察了我半晌，他试图布下一个监控我的阵法，但被我发现了，扔下布了一半的阵法跑下了山。
后来我借口向梁期试探，才知道那人就是法师。
我记住了他的样子，决心将这个与我无冤无仇却想方设法要封印我的人千刀万剐。
但奇怪的是，梁期背着我走了好久，我始终没看到法师的身影。
甚至我进了王宫，也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人的气息。
最后我不得不回到了九龙山，另作他图。
梁期走到山脚下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
“没事，”他笑了笑，“有些累了。”
我忽觉不对劲，一股杀意扑面而来，我心道不好，抽身往回躲去，但终究是晚了一步，我连同梁期一起被身后的力量推倒在地。
我感觉我的身体像是穿过了某个屏障，体内的法力像抽筋剥骨一样离开了我，顿时全身剧痛，如受烈火焚烧。
是封印我的结界。
“紫珠！”
他慌乱地坐起来，抱住了浑身痉挛的我。
“为、什、么？”我的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疼痛。
“对不起紫珠……”
“对不起，是我不好，但是你有了杀人的想法，我只能将你封印……”
“对不起……”
他不住地跟我道歉，我的法力全部脱去，无力地瘫倒在他的怀里。
我不再理他，只看到我寻找了一天的那个法师在结界外面吐出一口黑血，而后倒落在地，气绝身亡。
想必这个结界已经用了他全部的力量。
何必呢？
我不过是个刚化形的小妖，从没有害过人，在发现被算计之前连害人的想法都没有，这些凡人为什么容不下我？甚至不惜自己身死也要将我封印起来，何必呢？
“你走吧。”我对梁期说。
他的眼泪落下来，我已不再相信他的任何表情。
最终他还是走了，留我一个人守着空山。
5.
法师的结界挡妖不挡人，梁期下令不许任何人来九龙山，这里成了梁国的禁地。
只是在三十年后，一队喧嚣的凡人身穿孝服，将一口棺材埋在了山脚下。
百年后结界破，我又可以重新修炼。
这次我自己建起了结界，将梁期的坟墓隔在了结界外，从此再没有人能进入九龙山。
我再也不向往人间，那里太过险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