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名叫孔沁梅。我在《中*国教育资讯报》(前《中*国教师报》)上连载的《路漫漫——我的语文教学生涯》中,就已经写到他了。也许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过这位一生坚守乡村教育的老前辈,然而,在我的心里,他是我所遇见的最伟大的语文教师之一。也是他,决定了我的人生方向。前些日子,我们互通电话,在电话里,老师欣慰地告诉我:“作为一日之师,我注意到你这些年来的成绩了,我以你为骄傲……”
我曾给孔老师写过一封信,信中写道: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已年过四十,而先生也已七十有二。真让人感伤不已。想起当年在唐刘中学读书的情景,真的如在目前;而现在,则以自己尚能作为一个让老师感到骄傲的学生,倒也觉得没有虚度年华。
在唐刘读高中的两年,决定了我这一生的追求。我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当初的选择,也从未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先生是影响我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没有先生的引导,就没有我的现在。当然,有时候,也在想,这种对文学的执着是不是近乎傻。几十年了,一路磕磕碰碰地走了过来,而没有想到,身外的世界却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只不过于我而言,在今天这样一个物质而功利的世界里,也还仍然愿意固守着当初的一些东西,可能存在着很多不为他人所理解的东西。所好的是,我现在早已有了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全部理由与可能。
先生对文化的追求,先生对我文化的濡溉与熏染,决定了我的追求。我也知道,在先生的内心深处,未尝不希望更多的学生能够像我这样。这样说来,这样的社会,是不是令老师您非常失望,是我不敢说也说不好的事。然而,在我心里,我知道,当初您的文化姿态与办学理念,是现在的教育者们所无法企及的……
我在家乡兴化市唐刘中学读高一时,我的语文老师就是孔沁梅。孔老师语言表达上的功夫在我们兴化县教育界很有影响。我特别喜欢听孔老师那富有演讲色彩的语言,那是一种很富有感染力与雄辩色彩的语言,是一种散文化的语言,放得开收得拢,纵横捭阖,那股语言之流有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这是这一点,让少年时代的我常常激动得难以自持。我无数次在心里想象未来:将来一定要做像孔老师那样的语文教师,用自己的语言打动我的学生与听众。正是这样的少年情怀,决定了我选择做一个中学语文教师。
在我读高一时,县里组织了一次语数综合竞赛,照理,这样的机会,只可能是高二毕业班学生才有幸参加,可是,在孔老师的力荐下,我代表唐刘中学参赛,当时,只有两名学生参赛,另一名是高二的数学尖子。孔老师看好了我能够在语文上获奖。我没有让孔老师失望,我的语文单科成绩获得全县第一名(综合成绩第二名)。
孔老师兴奋地拿着我的试卷,到各个班进行展示,将我的作文拿到各个班范读。可以想象,这对我一个高一学生有多大的鼓舞啊!那时候,我才14岁,二十多年过去了,可那情形仍然如在目前。我甚至还记得我的那篇作文的题目:《从僧珍易宅说起》,文章援引《南史》中一个封建官员不迁居到豪宅去的例子,谈政府官员和党员应该为百姓鞠躬尽瘁的事。
孔老师不是一个拘于书本教书的人,他非常注重在每一篇课文的关键之处和出神入化的细节处点拨学生,在《祝福》、《药》这样的课文讲解中,随处可见他的教学智慧和别具匠心的着意用心。这一点影响了我现在的语文教学,更重要的是,这一点影响了我后来在进行小说写作和小说评论时的行为方式。特别是我的小说评论,以一种独特的文本对话方式,赢得了广泛的读者,并受到著名评论家像中国社科院陈骏涛先生、北大中文系陈晓明教授和众多作家的高度评价。我想,这一切都是得益于孔沁梅先生的。
还记得有一次是讲解《琵琶行》,孔老师说,白诗老妪能解,希望同学们在预习时体会到这一点。我在孔老师的指点下进行预习,到正式上课时,我已经能将这首长诗全部背诵了。孔老师了解到这一情况,便有意让我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正式开课前背诵全诗。现在想起来,我现在饱读诗文,教材中的古诗文全部烂熟于心,与先生当时的鼓励是分不开的。
我走上教学岗位之后,与先生有四年共事的时间。那时,他是校长。我在第一次开公开课中亮相时,他似乎比我还紧张。当时我准备在高三理科复习班面对来自县教育局、教师进修学校以及各校的高中语文教师,执教高一教材中的《药》一文。孔老师在上课前亲自指点我抓教学线索,抓课文线索,同时一再关照,教学对象已经发生改变,教材中的这篇文章是高一课文,现在是高三复习课,要注意取舍,要注意课堂氛围,要注意知识重点,要注意教学细节的把握与开发,要注意公开课不能上成表演课……我大学一毕业就执教高三,一步抵达了一个中学教师在一生中的职业最高层,这使我在从事教学的最初阶段便能深切地了解在我的全部教育生涯中需要哪些东西。这一点,是与孔老师对我的赏识、信任是分不开的。
可以说我是在孔老师的指导与影响下一步步地成长起来了,我的长篇小说《重塑生命》分别于2001年和2002年在北京出版社和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在特殊教育界享有盛誉。台湾有关部门还将这本书定为中高年级学生必读书目。我的文学评论集《经过与穿越》由国内著名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发行,业内人士认为,这本国内唯一一本由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单独完成的对话体文学评论集,有着较高的学术水准,精确而大气。我的小说、诗歌、散文、小说评论及教育类文章,已达五百篇。相关的情况还有:我加入了江苏省作家协会,荣幸地成为中国青少年写作研究中心主任,主持大型文学刊物《莽原》的“作家对话”栏目已七年之久,继而又在《西湖》开辟专栏,与国内著名作家、著名文学评论家、著名文学期刊的主编进行对话。我的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近些年来,不断发表……
作为一个小说家和评论家,我的最得意之处是得到了先生的夸赞,是因为先生将我引为他的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他称许我为当年唐刘“孔门二君”中的一员。孔门二君,另一人则是现在执教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华学成教授,当年,我们共同受业于恩师孔沁梅。然而,在我年过不惑,在他年过古稀之时,他却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广平,你有了现在的成绩,应该继续努力:你必须尽快成长为更有影响的作家与评论家,同时应该利用自己的这一长处,考虑多为当代语文建设做一点事,你必须像叶老那样,文学与教育双修,写作与教研并重,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大师级的人物,这就是老师对你的要求!你应该为此后的人生设定这样的目标!你有这个能力!我知道的!
我内心感激且惶惑不安。但那一声“我知道的”,透出了多少内心的相知与认同,表达了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多知厚重的勉励与热望。
是我的老师发现了我,又是他进一步引导我自己发现自己,引领我让自己成长为自己。老师过去教我学文,现在,则进一步引导我走向更高远的境界。我可能会使老师失望,但我会将他的话当作我终生努力的方向。
孔老师原名孔庆梅。对孔家的家世稍有一点了解的人也都知道孔老师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应该是一个“庆”字。庆字辈而下分别是繁、德、祥、令……孔氏家族,作为中华第一家的孔门,古有孔子至圣先师,开创了中国教育;而在我的求学生涯与人生之路上,我也有我的孔夫子——多少年来,老师不是书信便是电话,一直告诫我为文之道与做人之道。
我喜欢孔沁梅这个名字,它有散文的清新与优美;虽然,从文化意义上看,我也喜欢孔庆梅这个名字,因为它凝聚着中华民族的传统与情怀。
对于我而言,能拥有孔沁梅这样深刻而睿智的老师,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孔老师的教育激情和文化意识,多年来一直影响着我。我深深地感到,一个人如果没有教育的激情而又站在讲台上,确实是一种悲哀。孔沁梅,是一个有文化品味的老师,他的文化追求与满身洋溢的文化魅力都促使我在从教生涯中追求文化,力求使语文充满更多更丰富的文化意蕴。可惜的是,现在的语文教师与语文教学,文化都已渐趋失落。即便是大师如于漪,也只是在晚年才意识到语文教学应该立足于丰厚的文化基础之上。
语文教师的文化追求来源于他的文化意识。文化意识的建立,其实对语文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可是现在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现行的教育机制,又有谁在有意识地使教育充满文化色彩呢?
偏偏是我的老师,一个业已退休在家仍情系教育的老先生,不断地提醒着语文应该如斯,教育理当如此。
我知道,我和孔老师,可能有着某些共同的品质,譬如,最明显的一点:关注身外的世界,但却能做到不管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改变,内心的一些东西,或柔软,或坚硬,都不会改变且永远不会改变。师生之缘,也许正是建立在内心这些或柔软或坚硬的东西之上,而师生缘的不断延续,也正是依靠这些东西给出的某种力量。
史家论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孔先生到了七十二岁高龄的时候,给他的学生肩上压上了这样的担子,我可能力不能及,但敢不以一生之努力回报老师如此之期许?因为我深知,在他对我的期待里,实际上埋藏着他那一代教育人的梦想!
于2007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