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现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作用不外这两种。二者都是在人类经验的边疆上开发探索,边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
——摘自《谈看书》 张爱玲
张爱玲写得好,“椒盐式”的生活,就是我们周遭的世界。这对所有人都不陌生,一天中,被琐碎、无常、忙碌、惊或喜不停歇地轰砸,外界的刺激无时不入,更别提内在的百变心绪。几乎没有安静的片刻。
个人走向人群,向外看,人人错综复杂的过往,再加上与他人的交汇切合,将整个世界搅成一片混沌,始终是闹哄哄的。的确,绝对“是非黑白”的事情少之又少,一个人的现在,或是一件事的结果,能被看到的,皆是多面融汇成。哪怕你参与到了这个人的某一段时光,或者这件事的一个进程,起到影响他们的作用只能是一小点。此外,还有巨大的变数和未知。这么一想,单个人也实在是渺小得很,完全地了解他人是不可能的,都不知道他的过去,谈何了解。个人唯一有信心能把握得到的,就是自己,深挖自己。世间的文艺作品,文学、电影、音乐、舞台剧等等,原创者的出发点如此一致。
这里,我们只谈写作。
精通世事的人可以在不同人面前扮演成多种样子,真真假假,难以区分。同样的,熟练的写作者也可以做到,甚至更为简便,扮演想要成为的任何一个人就行。听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得蜕好几层皮。扮演任何角色,需要一丝不苟地揣摩所选角色的姿态、心境、个性、谈吐,戴上面具,唯独不像自己。又或者,将自己延展成数个分身,放大每一个习性,安在不同人的身上。
然而,笔下的素材与写作者的生活脱不了干系,大凡写作的人都逃不开自己的经历。这样的写作大致能分为两种:一是他们细腻地回忆,感性地记录,撒上光晕,一片祥和;或是粗暴地打开心结,撕开表象温和的性情,诚实直视内心。第一种不太难,粉饰过后的漂亮,像精致的妆容,满足写作者的虚荣心,也让读者找不到漏洞。而只有后者,才能深入文学的内核,窥出人性,哪怕是消极、负面和黑暗,“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落泪、感同身受,这才是值得钦佩的。
当局者迷,作为旁观者,往往能清晰地意识到他人的症结和其所该做的决定。对于自身,却是那般躲躲闪闪、畏首畏尾。动不动商量似地为自己开脱:再过一阵子作决定吧,这样的状况虽然不是我想要的,有很多不满,但大多时候还是满足的。
当事人对发生在自身上的事情最为熟悉,所感受到的情绪也最为明显,尤其是感觉受伤(或尴尬、气愤、侮辱)的事。乃至十几二十年前的往事,如若那些事的震撼够大,足以让人每回忆一次,都会再现当时的情绪,而郁郁不已的了。
写作本是一门可以经过练习、习得掩饰的艺术。作者可以通过编造故事来将那些受伤的经历隐形、分散于笔下的他者,降低自己的不适感。而也有一部分作者勇敢地选择剖开往事,直话直说,也徐徐道出自己的悲痛、弱点、偏见、曾做错的事、曾愧对的人、一些奇特或大胆的心理。这程度(精神面的)不低于在伤口上撒盐(肉身)。
写作最难的就是真实书写自己的经历,以自身之名,不藏着掖着,不美化,不欺骗。从另一角度看,倘若能写出来,慢慢释放,也未免不是个治愈的过程。从心里和过去告别,和过去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