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会结束,唐昕挺着他笔直的腰,像一面行走的告示牌,上面写着“威严”,背走手穿行在四条流水线之间。军人出身的他,目光所到之处,无一例外,是一张张迅速下低的脸,和一双双加快操作的手。
作为生产管理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千军万马,守的是同一条纪律,吃的是同一口味的饭,处处都有SOP,省时高效,立竿见影。但只有唐昕自己知道,十年来,他的内心一直信奉的铁律,其实已经变通了很多。唉,80后难管,90后更难管,这不今年春节过后,车间里来了好多00后的员工。
上一周,当管理部来最后征询他的意见,操作员的工作帽还要不要请购的时,他决定放弃。这一决定,令车间里的员工们欢呼雀跃,他们,终于可以让酷帅的发型,没有压制地自由张扬在空气中,各种不同程度的黄头发,点缀在上千平的车间中。说实话,看得唐昕有点眼花瞭乱,但他的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块石头八年来,无数次在他吃饭时,甚至在梦中,击打着他铁硬的心。今天当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位染着浅栗色头发,戴着单边耳环的男操作员时,甚至觉得有一种他说不出的时尚美。这样的恍悟中,他的思绪又在数秒钟内引领他重现那一幕……
场地是公司原来的旧厂房食堂。作为新上任的生产科长,从保安到操作员、领班、再到科长,唐昕这把火烧得有点旺。他不仅要求所有操作员,不论男女,不能戴任何首饰,包括手表;所有人不得染头发,已经染了的再染回去。男生头发必须露出完整的耳朵,后脑勺的头发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不能碰到衣领。
还好三天过去了,执行得不错,很多员工请假下早班去染回黑头发,他都大肚地批准了。但这天他一上班,还没开早会,生产助理就一脸慌张地跑过来,伏在他耳边小声说:科长,不好了,SMT线上操作关键设备的那五个技工要集体辞职。好,马上约他们到食堂,早会你主持吧!
唐昕用右手理了一下他的板寸头,加快了走往食堂的脚步。小样,我还不相信你们能为了一个头发的事,就放弃宏发这么好的工作。等他到食堂时,打扫的阿姨赶紧用干拖把他座位方圆两平方内拖了好几遍。就是嘛,连清洁阿姨都这么高的情商,你们这帮小子能玩出什么花招,我能治不了你们?要不是我唐昕当年家里拿不出读军校的钱,我能落到这儿来管你们?有我这么好的领导为你们争取工资福利那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福,还都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领班的陪同下,五个男生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站在那儿,唐昕绅士地一笑:都坐吧!来,讲讲,都是为什么想离职啊?
科长,我这头发花了一百八,才过了几天呢。
科长,我觉得头发长一点不会影响工作,相反我会觉得自己很自信。
科长,我这个发型头发不长,只有头顶部分长一点,帽子戴上去就看不见多长了。
好好好,你们说的这些我都理解,但你们想啊,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的,不是来炫酷的,只有外表朴素了,内心才能安心工作。
谈了半个小时,员工的头低得更低了,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屈服。最后,唐昕站起来,让领班立即给他们五个人办离职。
宁要头发,不要工作,看你们能的,走后有你们后悔的!
为此,SMT的那条线,停了两个班。还好,老板没有怪他,树立新干部威信嘛,这点代价,起了杀一敬百的作用,也好。
八年来,唐昕靠着他的铁律,两年一提升,如今是掌管着三千人的制造中心总经理。
但八年前的那一次后,他就落下了一个习惯:每次看到染黄头发的男生,或者戴耳环的男生,他会多看几眼,然后再看看边上一头乱蓬蓬黑发的男生,心里的那股劲慢慢地下去了。也许,年少气盛,谁都有权利在单调重复的人生中,给自己抹点色彩吧!
这八年里,唐昕工作上顺风顺水,但在感情上却是一波三折。先是对方父母嫌他只是高中生,配不上他们读本科的女儿。好不容易等了三年,女朋友的父母看他职位一再提升,勉强同意时,女朋友却移情了。可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对同一事物的三观不同,是他们分开的必然原因。直到两年前,他现在的夫人芸出现时,他的板板的脸才有了转机。
芸是部门的文员,但却也是一个本科生。穿衣打扮前卫,人特别勤奋。她身上有种特别的磁场:无论多么难做的工作,经她的思路一分析,一分解,都变成一件件有趣的挑战,完成得有滋有味。她经常对唐昕说:我就是要让自己每分每秒都美美哒,心情才能好,心情好,我工作起来就愉快高效。
唐昕这几年也听过很多次培训课程,其中最多的就是:非人力资源经理的人力资源管理。内容突出了九零后的心理特征:自我、张扬、善变,不以生存为工作原则。听完课程,他也作了一些数据调查,把员工的性格特征和工作业绩作了分析。
经过分析,结果吓他一跳:服从力好,性格平和的员工出错率是最高的,反过来,对SOP经常挑毛病的,质疑工装夹具不好用,想修改设备参数的,说白了就是整天爱找事的员工,不仅不会出错,还能提出很多QC改善点子。
紧接着,唐昕又让芸注意出点子这部分员工的穿衣打扮, 发现他们的服装多半是前卫新潮的。他越来越意识到,生产管理的人性化管理,已势在必行,在业绩导向的前提下,放宽外在视觉约束,但能带来心理的认同。
心理认同,是工作中最好的润化剂。
爱打扮爱挑剔的员工,属于完美性格特质,对任何细节的完美要求,反过来又要求了自己的完美无缺。一个愿意在有缺憾环境下工作的人,无意间,对自己的约束也就少了。
于是,才有了这次他的这个重大决定,制造中心,只要是不操作设备的员工,可以不戴工作帽。
这次他这道指令,释放了黄头发,也释放了他的心魔,从此,他可以不用再研究染黄头发的男生了。无论是黄头发黑头发,都是好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