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印象最深刻的小说,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一开始我是带着几分猎奇的心理去看这本小说的,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一点。看到最后,我为自己这种猎奇的心理感到羞耻。虽然是无意识的,但越是无意识,越是代表了这个社会对这类故事的态度,已经根深蒂固植入到了每个人脑子里,这是一种病态。
林奕含的才华是令人惊叹的。她在讲故事,也在用她所钟爱的语言,信仰的文学,编织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虽然她在访谈中说,她没有想过要达到什么艺术的程度,但是才华是藏不住的。小说里精妙绝伦的比喻俯拾皆是,想象力天马行空。落笔如细密的针脚,在华美绸缎上绣出美伦美换的图案。仔细去看了,那绸缎却是真切的皮肤,渗出鲜红的血。触目惊心的血渍仿佛在发问:痛不痛?美不美?灼伤读者的眼睛。
读她的文字,有初读张爱玲时的那种惊艳感觉,但又有张的冷静之外的些许天真。
越读到后面心里越是在想,这个作者,真是才华横溢。用惊才艳艳这四个字用来赞美,也会显得不够。难怪李银河会说,林奕含是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人。
最让人痛心的,是这个故事是林奕含的真实经历,而她在书出版以后自杀身亡。多希望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多希望林奕含只是个虚构的天才小说家。但是事实却比虚构还要残忍荒诞,还要让人心惊。
读完以后,心情一直难以平复。
想起自己初中时的一段经历。从小,我最喜欢的是语文课,初一的那位男语文老师,文质彬彬,气质温和,讲课时声音温文尔雅,还写得一手好字。我那时十三岁,对他充满了崇拜,上语文课是我每天最开心的事情。也许是我的开心不小心流露在了脸上,让讲课的这位老师有所察觉;又或许,是我不小心把这份崇拜写在了日记里,那时候每个星期都要交日记,老师会批复。同学的日记几乎都是虚构或千篇一律的、敷衍的,而我的日记都是写的真实的事情,我写清晨去上学时看到的草尖的露珠,写下课回家路上天边的火烧云,写学校后山那条清澈的溪水,写春天的花、秋天的叶子……总之那时候我什么都能写到日记里,都能写出欢欢喜喜的美丽。后来,我渐渐感觉这位语文老师看我的眼神有点不一样,我以为是自己的作文和日记写得好,所以得到了他特别的欣赏,心里特别开心。以后看到他更高兴了,可能看到老师的眼睛里面,都是闪闪发光的吧。少女的心思,从来是写在脸上的。
后来,我被选为语文课代表,老师偶尔会在周末或者放学后让我去他办公室,帮他做一些简单的作业批阅,我很乐于做这些事情,在学生时代,这是大家都默认的一种认可和荣耀。而且他也会找其他同学,只是找我的次数比别人多一点。因为我是语文课代表,所以也觉得正常。
有一次周六,我们上半天课,下午放假,老师留下了我和另外一位成绩很好的男生,说帮他批阅期中试卷。他的办公室是学校提供的职工宿舍,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客厅兼办公室。以前每次老师找我们都是在课厅,可是那天他让我们在卧室,他自己在外面备课,我感觉有点怪怪的,但是因为身边还有个男同学,所以很快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甚至有点愧疚,老师这么好,自己却这样去疑心,真是不应该。
后来,男同学分到的卷子批阅完了,老师说让他先回去,我听到他出门,大门关上的声音,心里开始不安。我手里的卷子还有厚厚一叠。后来,老师进来了两次,第一次从背后凑过来,看我手中的卷子,问我有没有哪里有问题,他说话的温热口气吹到我脖子里的那种感觉,到现在想去来还是心里发凉。第二次他过来把窗帘拉上了。我的手开始抖,然后加快打钩或者叉的速度。
就在我快要批阅完的时候,隐约听到一声锁门的声音,老师的脚步向卧室走来,坐在椅子上的我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了。老师走进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敢说话,不敢动。接着他的手又伸到我的腰上,隔着衣服轻轻捏一下。这下我懂了,确定了我心里的怀疑是对的。就在他要把手探进我衣服领子里的一刹那,我触电似的弹到房间门口,不记得他当时有没有拉我,应该是有拉的,不然我肯定直接跑了。我们僵持了一会,最后他说了句:你走吧。我瞬间闪出那个黑暗的房间,走出那个屋子的时候,两条腿都是抖的。不记得是怎么扭开被反锁的门,也不记得是怎么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回到家里的,现在想想那个下午,都觉得像是一场噩梦。
回来以后我不敢去学校了,我给当时关系最好的女同学写了一封信,内容好像是说学校里有恶魔,我要退学了,让她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大学之类的。女同学告诉了班主任,也就是我们的代数老师,因为那时我成绩不错,班上前五名,班主任老师找到了我家,告诉了我爸妈。晚上在爸妈的追问下,我哭着说了这件事情,妈妈反复问我,他有没有脱你的衣服,我摇头否定了多次,她才放心似的舒了一口气。
后来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班主任说他找这个老师说过了,以后不会这样,我回到学校继续上学。爸妈也没有再问过我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是从那以后,我不再热爱语文课了,上课开小差,不看黑板,听不进讲课,从一个乖孩子变得叛逆了,成绩直线下降。
那是十八年前,我们那个班,出了五六个大学生,而我最终没有考上大学。可以说这件事改变了我以后的人生轨迹。
在大家的眼里,语文老师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小小“冒犯”了一下,也没有铸成大错,被警告一下已经足以惩戒了。再去追究什么,好像就过分了。爸妈甚至连这个老师的面都没有见,所谓警告的话也仅仅通过班主任转告一下。仅此而已。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石子被丢进河水里,转瞬即逝,毫无波澜。但对这件事我来说,抛开学习上的影响不说,心理上产生的阴影,他们都是看不到的。比如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接受坐着的时候有人站在我身后,会全身起鸡皮疙瘩那种紧张;对被拍肩膀这个动作非常抗拒,心理生出的那种厌恶;很难再相信一个人,哪怕看起来多么美好,对亲密关系有恐惧;经常做噩梦,梦里要么是被人追着跑,被毒蛇缠身……
读房思琪的时候,看林奕含用绝美的语言写下那些残酷的暴行,心里真的很痛。那么多年,那些个日日夜夜,她都忍受着这样的非人折磨,是怎么熬过来的。
也只有文学了,她所信仰的文学。因为不敢告诉任何人,害怕被社会的眼光和舆论再鞭笞一次,她只能在遭受老师蹂拧的时候,脑子里开始自动生出许多句子来,眼泪、灰尘、空气……一切微小的东西都像是被施了魔法,以文字奇异组合方式到她的脑子里去了,这些组合变成各种图案、气味、比喻,一个比一个美,美到让她忘记眼前的痛苦,美到她觉得自己很快乐。最后这些文字变成了这本小说。极致的美,来自于极致的残暴和极致的痛,多么讽刺。
林奕含比张爱玲多了一份天真,张是躁看透了世间凉薄,而林是遭受了暴行以后还在苦苦追问:为什么文学造诣那么高的老师,说出“你是曹衣出水,我是吴带当风”的老师,满口礼义仁智信的老师,做出的事情那么丑陋。她说服不了自己相信至美和至恶的东西联系到一起。她说“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也正是这份执着的天真将她毁灭,她太善良,始终没办法接受现实的丑陋,在这本书出版以后没多久,自杀身亡。
文学和教养教会了善良的人忍耐,让她们在逆境中也能相信美好,但是却不能阻止恶人行恶,多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