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子

 

摄影|秋水饮马

    文|一缕阳光yg

                                一                         

文娟一推门,母亲正在灶上做饭,一股久违的浓香。母亲笑吟吟地看着她,“咱家的小猪死了,我扒了肉,你看扒一盆呢!”母亲边说边往锅里放蒸饺儿。

文娟把书包放在炕上,父亲不在家,一定是去刨药材了,父亲说得给三个儿子攒娶媳妇儿的钱,给文娟攒上学的钱,父亲一天也不想闲下来。

四个孩子当中,文娟学习是最好的,父亲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文娟身上,当年父亲就没有上过中学,父亲希望文娟能够考出去,实现他当年的梦想。

母亲盖好锅盖,往灶坑添了把火:“看看你爹回来了吗?”

文娟跑到房后,站在石头墙上,从苞米杆儿顶上向北望去,太阳亮亮地晃着苞米蓼(liǎo,苞米的雄花),山下的路,躲在大山的阴影里,有些看不清,远处恍惚有个黑黑的人影在晃动,文娟看得眼睛发酸,但她还是看出来了,那晃动的小点儿,应该就是父亲。

锅盖四周冒着热气,厨房里飘着浓浓的香气,三个弟弟也回来了,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文娟姐弟四个都在中学,她在初三复读,加之初二休过学,和大弟弟同在一个班,二弟三弟分别在初二和初一。

父亲一进屋,母亲就端上热腾腾的饺子,文娟看着低头吃饭的父亲,笑容满面的母亲,觉得回家真好。

吃罢晚饭,父亲检查了他们每个人的自行车,紧紧车匝,上上油,打打气然后放心的把车子摆在墙根儿。

第二天文娟起来时,父亲刨药材已经走了,院子的地上铺着父亲刨回的赤芍,浓浓的药材的味道扑鼻而来。文娟知道父亲除了下雨天都是去刨赤芍的,脸晒得像赤芍的皮一样黑。

母亲给他们装好了咸菜和饼,姐弟几个下午就得返回学校,父亲每次都是早早地回来送她们,母亲提前做好了晚饭,她们吃完饭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

父亲帮着她们捆好书包,和母亲把她们送到门外。

走出村子上了大路,文娟回过头,她知道父亲早就爬上了那座路边的小山,望着她们姐弟的身影,父亲在山上站着,黑黑的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风徐徐而来,文娟觉得心里有什么在涌动,鼻子酸酸的,在路的拐弯处,娟子回头看看山上的父亲,一个小小的身影依然一动不动。她不知道她转过这个弯,父亲还会凝望多久,她只知道进了学校的大门,父亲的目光还在背上。

七月到了,文娟和弟弟去县里中考。走的那天早晨,天下起了大雨,母亲早早起来做饭,父亲牵马套车。

父亲赶着马车,文娟和弟弟紧紧地抓住塑料布,父亲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不停地抽打着黑马,马车在看不清路的雨雾里狂奔,父亲身上的雨水顺衣服滴下来,不一会整个人都湿了。到了学校,文娟和弟弟急急地上了班车,听从老师安排座位,文娟探着身子看着窗外还站在雨里的父亲,父亲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在抹脸上的雨水,衣服和头发紧紧贴在身上和头上,人显得瘦瘦的,脸色发白,娟子赶紧向父亲挥挥手,父亲转身上了马车。

中考的结果下来了,文娟和弟弟都没考上中专,她觉得对不住父亲,心里不安,眼前总是浮现着父亲那期望的眼神。

父亲没说什么,一如既往地去刨药材。文娟不再想复读,在家里帮母亲干着零活,心里闷得就像下雨前的天气。

邻家的大顺妈过来坐坐,眼睛温和地看着文娟,偷偷地和母亲说想让文娟给她当儿媳妇,文娟听了脸一红,出去了。

她进了园子,心扑扑直跳,他喜欢大顺,大顺在省城读医师专业,再有一年就毕业了。

文娟坐在园子里,心乱乱的。豆角已经爬满了父亲搭的架子,绿绿的叶子下面三五成群地拧着豆角骨朵,黄嫩嫩的,几只早来的蜜蜂,无奈地徘徊着。各种蔬菜的叶子晶亮亮的挂着水珠,在风里微微抖动着叶子,像一个轻舞的少女。

大顺妈走了,母亲开始忙碌着做饭,文娟找了本书,坐在炕上,根本就看不下去。

晚饭的时候,母亲和父亲说了大顺的事儿,文娟吓得不敢抬头,父亲始终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二

父亲住院了,很突然,母亲陪着去的,至于什么病,文娟她们不知道。

文娟很着急,也觉得很怕,父母不在家,她的心里没着没落的难受。

几个弟弟也是默默地干活,给马割草,喂鸡喂鸭,浇园子……

过了几天,母亲回来了,文娟做了面条。母亲没有说父亲的病情,只是说父亲要手术,告诉文娟好好照顾家和弟弟,第二天母亲到处借了些钱,然后走了。

文娟心里乱极了,看母亲的神情,知道父亲不怎么好。文娟第一次领着弟弟爬上父亲眺望她们的山头,望着母亲乘坐的客车,客车扬起一路烟尘,消失在路的拐弯处。

半个月后,父亲母亲回来了,他们都瘦了很多,都很沉默,文娟和弟弟不敢做声,慢吞吞地吃着文娟做的饭。

吃完饭母亲把孩子们叫过来,告诉她们,父亲得的是癌症,如果手术失败的话,就活不了多久了。

母亲哭了,文娟觉得一个晴天霹雳,劈碎了她的心,她和弟弟们泣不成声:父亲,难道父亲真的要离开我们?

亲戚们陆续来看父亲,大家嘘寒问暖,说了些关心父亲的话,陪着母亲偷偷抹泪……一波一波的亲戚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宁静,母亲总是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多是摇头,愣愣地望着窗外。

文娟坐在父亲身边,她多想拉着父亲的手,和父亲说点什么。屋里一片沉寂,阳光弱弱地晃在墙上,杨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父亲依然呆呆地望着窗外。

她默默地走出去,夕阳昏黄地照着小院,院子里站着吃饱了的鸡鸭。文娟走出村子,爬上那座山,村子慢慢地沉寂在黄昏里,炊烟早已疏稀,太阳就要沉到山后去,通向远方的路伸展着,路上没有车子和行人,文娟坐在石头上,直到天黑了下来。

父亲的病严重了,一天天瘦下来,骨头快要支出了衣服,头发也白了一半儿。母亲每天在偷偷地落泪,文娟看见母亲总是背着她们抹眼睛,切菜的时候,泪一滴一滴落在菜板上,跌碎了。

母亲和文娟说父亲同意她和大顺的婚事了,文娟哭了,父亲是想把她交给一个让他放心的人,替他来呵护文娟。

大顺回来了,每天来看望父亲,父亲常常是躺在被子里闭着眼,任由大顺子给他打针。

一天早上,文娟看见父亲在向她摆手,文娟跑过去,父亲拉着她的手,泪顺着父亲的黑瘦脸颊落下来,文娟再也控制不住了,伏在父亲的臂弯里痛哭起来,父亲摸着她的头:“你要儿子就好了,爹不放心你们啊……”

文娟知道父亲希望她是个儿子,能接过父亲的担子,挑起这个家。

父亲真的不行了,病后第四十天的晚上,父亲走了,走进了无边的黑夜。

文娟母亲和弟弟们恸天的哭声惊动了四邻,大家纷纷赶来,帮着料理后事。

父亲安葬了,后山的黑土包上翻飞的灵番纸像父亲向她们最后挥着的手,文娟一步一回头,父亲真的和她们永别了。

家里一片混乱,邻居们开始有来要钱的了,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母亲只管哭,弟弟们都不说话。文娟哭着站了起来:“叔叔大爷婶子大姨们,我爹死了,当初我爹活着的时候,是你们借钱帮我爹看的病,我是家里的老大,以后欠你们的钱我来还。”大家不再做声,大顺也站了起来:“我和文娟订婚了,以后我们不吃不喝也要还你们的钱,谢谢大爷婶子们了……”

大家都散去了,只剩下一个散乱的家。

文娟和大顺收拾着,母亲躺在炕上,弟弟们不知去了哪里。文娟赶紧出门看看,大弟弟蹲在马圈里流泪,二弟弟躺在仓房的干草堆里好像睡着了,只有小弟弟不知去了哪里。

文娟突然想起小弟弟最近经常不在家,扛着锄头出去,她想一定是在地里除草呢。

晚饭没人吃,母亲躺在炕上,头冲着墙,她知道母亲一定是在流泪。文娟找出弟弟们的书包,洗干净了晾在外面。

“姐,我不去上学了。”大弟弟说,二弟弟也说不去了,要去打工。无论如何小弟弟一定要上学,他还小。

文娟收拾着二弟弟的衣服和行李,爹烧完头七后他就要出去打工了。

天黑了,小弟弟才回来,大弟弟质问他去了哪里,怎么还是乱跑,小弟弟什么都没说,躺在炕上哭了起来。

文娟多想靠着父亲的肩膀大哭一场啊,父亲走了,这个快要塌了家该怎么办啊?

晚上文娟怎么也睡不着,父亲走了,躺在那个湿湿的泥土坑里,几锹黄土,阴阳两隔了。

弯弯的月亮爬上树梢,月光透进窗来,炕上的母亲和弟弟一动不动,不知睡着了没有……

“来人啊,救命啊!……”文娟,母亲和弟弟们一下子坐了起来,弟弟们跑了出去,大门外的树上黑乎乎地吊着一个人,邻居打了手电,原来是小弟弟,大家都慌了,赶紧放下弟弟,大顺子也来了,急忙抢救,好不容易弟弟活了过来,文娟紧紧抱着弟弟,嚎啕大哭……

“今后有姐姐在,咱们都要好好活着!”

                              三

小弟弟上学去了,二弟弟打工走了,文娟和大弟弟在家里伺弄庄稼。

第二年大顺毕业了,文娟和大顺结了婚,嫁给了父亲看好的人。

他们在村子里开了个诊所,陆续还着欠别人的钱。

母亲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大顺悉心调理,文娟百般照顾,母亲总是郁郁寡欢,饭也吃得很少。

大弟弟看上了村里的玉玲,文娟托了媒人,准备自己出钱给弟弟娶媳妇,秋季收割完了庄稼,文娟张罗着给大弟弟结了婚,热热闹闹地新媳妇进了门,弟弟成了家,这个家才有了个家样,母亲似乎也好了些。

二弟弟回来了,决定不再出去,在家种地养羊,文娟很高兴,有弟弟在身边,她觉得很幸福,急着帮弟弟张罗买羊。

文娟的诊所搬到了乡里,每天来看病的人很多,大顺她俩都有点儿忙不过来了。

为了方便照顾母亲,文娟把母亲接过来住,母亲也想她,常常惦记着要来女儿这里。

可母亲来了又呆不下去了,每天很焦虑的样子,一个劲儿要回去,文娟知道,母亲在哪里都觉得不是家,她想父亲,常和她们说起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金秋时节,小弟弟考上了省城的中专,文娟高兴得哭了,她和大顺领着弟弟去给爹上坟,告诉爹这个喜讯。

微风徐徐,庄稼和草都微微发黄了,父亲的坟在一片蒿草里,周围一片沉寂,弟弟和大顺给爹的坟头压了纸,爹坟头上的草,随风摇着,像是在点头微笑。

                                四

隆冬大雪纷飞的时节,母亲病重了,文娟和大顺赶紧跑回去,母亲微弱地躺在被子里,坚决不去医院。

没多久,母亲便在一个寒风呼嚎的早晨离去了。

人们扛着镐头,刨着冰冻的土地,把母亲和父亲葬到了一起。

母亲走了,弟弟们也都有了着落,文娟不知道父亲身上的担子她挑没挑好。

文娟爬上那座父亲常常爬上的山头。

远近一片银白,那条通向远方的路,已经被压硬实了,反着光,赤得睁不开眼,路上有几辆车在缓缓而行,文娟望着远方,手机里响着弟弟唱的歌:

妈妈我想你

我第一次睁开眼睛

看到的是你

我第一次哭泣

为我擦干的是你

我第一次跌倒时

搀扶的是你

我第一次喊妈妈呀

最开心的是你

我第一次离开家

送我的是你

我第一次有成绩

最激动的是你

我第一次绝望时

呼唤的是你

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

没有你的夜里我好孤寂

…………

文娟泪流满面,这首唱给母亲的歌何尝不是她们唱给父亲的呢!

        ***  这也是唱给父亲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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