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服的时候,在裤脚上发现了它。
外面正在下雨,风声杂着雨声,全当窗户不存在似的。想起刚刚那段一片混沌的夜路,大概清楚了它的来历——走路时不小心沾上的一片落叶。然而,当真全都是不小心么?
冬天已经在墨城停留很久了,且并没有要挥挥手作别的意思。我不得不常常用雪莱的那句老诗安抚冻僵了的自己,却渐渐地相信:即便冬天走了,春天也会一样的冷。一个北方人,从一出生就和寒冷狭路相逢,习惯了你降一度,我加一件的简单刚烈,忽然身处南半球典型湿冷而漫长的冬季,竟然如此丢人。那种多少件衣服也拦不住的凉,使骨头间全都住上了风。我终于明白,这如人生一般的冬天里,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相依取暖的同伴,那么即使举着炬火,也是要被冷雨浇灭的。
可我偏偏没有。
倘若是白天还有太阳坐镇,一切清清楚楚,尚有温度,总不致于绝望的话,那么每天回家的夜路, 就是一段注定逃不掉的恶途。我天生胆小,又爱幻想, 因而虽然每天都走,却也每天长出新的害怕。为了自壮声势,我常常打开手机,放几首热闹的歌曲麻痹自己的恐惧,又放着人行道不走(离密林太近),非要走宽敞些也亮堂些的车道,并且大多数时候都走在正中央。直挺上身,目不斜视是为了不去看路边那些使人浮想联翩的黑影。心里想自己是旧时侠客, 一路独行过江湖夜雨。凭这些壮胆,竟也能衣襟飞扬,走出了些许豪气。
将这片落叶握在手里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这些铠甲竟然如此这般的绵薄脆弱。
它是一片丑陋的落叶,丑陋得使人不愿去推想它任何的曾经。它不红也不黄,怕是已经过了生命中最美的化蝶飞舞的那一瞬,慢慢消耗成现在像是烂鸭梨一般的赭石色。泥土的颗粒磨去了它细致的纹理——如果它真的有的话。那历历可数的叶脉支棱着,再也抽不出一丝诗意。至于它身上的千疮百孔,我已经不愿去细数了。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雨夜,会有这样一片丑陋的叶子,蹑手蹑足地攀上了我的裤脚,随我回家?
在暖得使人发燥的屋子里,我无端地想,究竟是这片叶子主动离开了树,还是树主动放弃了它?然而无论哪个,似乎都是一段伤心的故事。多少轮风雨,多少次的践踏,让它终于耗尽了轮回的本能,决意去寻找一处温暖的庇护,来慰藉这短暂一生的种种不如意,哪怕最终还是要面对被扫向角落的命运。于是,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夜里,它跳上了一个归人的裤脚。想不到一片落叶生命中的最后一跃,竟是为了一次有去无回的逃离。因为空虚寂寞冷而逃离自己的宿命,这并不光荣,但值得理解。
巨大的伤感笼罩了我。不得不承认我这个人,很多伤感,出自无端。我替它难过,又不只替它难过,它何尝不是在成全我。
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走进这黑巷了,虽然每一次都感觉背后有人,黑暗里有人,但心中明白:无论在明处与暗处,都无人作陪。“人于浮世,独生独死,苦乐自知,无有代者”,经书里虽铮铮如是,人世里却总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纠缠。生而为人,总要多情,多患,多忧愁。正因为情绪哀求出口,磨难亟需后盾,“陪伴”二字才如此诱人。
新闻里,一个捡垃圾为生的流浪汉,一天不过十几块的收入,却愿意花二百元为一条他捡来的狗治病,还给它取了名字。自己蓬头垢面,却细心地用一条粉色的毛巾在水池边给狗擦澡。有人去采访他时,他既不乖戾,也不哭诉,一边逗狗,一边微笑着讲述着狗的来历,语气自然而确定。
儿时好友正在忙考雅思出国,半年来音讯全无,七夕时看见她写给男朋友的情书,才知道近半年她的挣扎与辛苦。但是她说,每天唯一一件开心的事,就是下课之后男朋友一定会在楼下等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吃饭,搭地铁回家。她说,“只有和他在一起的几个小时,我才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不是单枪匹马,也并非孤立无援。”
仿佛我们都知道,对于孤单,陪伴是一剂对症的药。人生的雨夜里不止是冷,倘能有人相伴,哪怕是一片叶子,哪怕是各取所需,即或只是一刻,也很好。
至于那片叶子,我当然没有扔掉它。它是我的同伴,我们都是尴尬的躯壳包裹着的敏感灵魂,被寂寞轻轻一碰,就要零落;被温暖一抱,就瑟缩着沸腾,遭季节抛弃,就只能自己将自己拾起。
想来想去,我将它放在了夏天捡来的松塔旁,希望这盛夏的果实,能够痊愈它熬了一冬的风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