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尘缘 倏忽成空
纵关山万里 万象峥嵘
也不过长河月冷 而你
在谁的怀中 —— 文记
八 终局
“秀秀,跟紧喽!”
“好哩。”
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荒野山道上突然响起两声低低的对话声,打断了夜猫子的“呜呜”声响。紧接着,“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在空旷的山野里显得别样的清脆。月光下,两个清瘦的人影,出现在了出村的山间小径上。
入眼处,满目荒凉,山峦叠嶂,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不知通往何处。偏偏今夜阴霾密布,眼见就是一场暴雨,枯枝随风摇荡,更添几分凄清。
忽然,一声平地响雷炸开来,骤雨遽然飘落,雨幕垂天而下,覆满了一天一地,两道身影缓缓消失在这极夜深雨中……
半个时辰前。风垂平野,月落乌啼,土地庙里,油灯闪着幽微的光芒。
“傻孩子,情何以苦,奈何难忘?你只管私奔去吧!”师徒相对良久,半晌,老僧忽然低低叹息道。
小和尚一惊,跪倒在地上,只不住磕头,悲声唤道:“师傅——”
老僧徐徐站起,走近前来,扶起心爱的弟子,微笑道:“无心,还记得为师曾跟你说过的话么?一切世间诸所有物,皆是菩提妙明元心,唯心所现。世界是心化生的,你心中有爱恋,已成业障,为师又怎忍心让你绝情寡义、孤独终老?这也是我始终不肯让你受戒的缘由。我早便看出你不属于我佛门之人,迟早便会离开。”
小和尚闻言更觉如鲠在喉,腹中有千万句话,愣是一语难发,哽咽不已。到这时,他方才明白,尽管自己平素对师傅多有腹诽,但却是极为敬爱的,这么些年山水间、风雨里来去,虽只是师徒之谊,却有如父子,竟不忍卒离!
老僧见状含笑道:“傻孩子,为师虽然顽腐固执了些,却也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你放心去吧,带上秀秀,从此关山万里,不要再回来啦。这里的事,也不必再牵挂,村里人怎么着也要给我几分薄面。”
小和尚闻言,深心处波澜起伏,纠结不已,磕头如捣蒜,直道:“师傅,弟子即便走到了天涯海角,也绝不会忘了您老人家的恩情!”
老僧急忙将他扶了起来,道:“傻孩子,你我相聚是缘,相离也是缘。人的一生就如同天上浮云,聚散不由你我。你心里不要难过记怀。”
小和尚平日里话多的很,这时却无论如何说不出一句话来,闻言又是深深跪倒叩首道:“师傅,您老人家多保重!弟子,这就走了!”
这是老僧和小和尚来到村里头的隔天夜里。月亮又大又圆,穿过破庙颓圮的墙垣,照在庙里头,照在老僧打坐假寐的身体上,也照在庙靠里正中的土地公神像上。土地公微眯着双眼,端详着前方,脸上有着一丝笑意。
庙外,瓢泼大雨将歇未歇,绵绵不知尽时。
“云在青天水在瓶,万物有则,等若人之有情。”老僧双眸轻微颤了颤,嘴唇动了动,喃喃了一声,“无心,无心,无有真空,偏偏有情有心!奈何,奈何……”
近些日子,他已自觉大限将至,每每生出杞人忧天、有心无力之感,这一夜又到了十月十三,一块多年的心病跟自己的徒弟讲了出来,感觉轻松了不少。
只是,沉疴已久,积重难返,怕是回天乏术了。又且自己的徒儿拐跑了人家村里的大姑娘,怎么着也有他一份缘故,便对得起那一双儿女,又怎对得住佛祖?
这些年,记不清晰的十月十三,一个个寂寞的夜晚抖落在他的心头,老僧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这么多年的郁闷一块儿吐出来,却又重重地咳了几声,那咳嗽声里带着一丝驳杂的声音,不知是咳出了痰还是血。
过了半晌,屋里再度陷入了一片沉静,仿佛没有一丝生息。屋子外,大雨落地的声音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你听说了吗?老李头家的姑娘昨儿个跑了!”
“跑了?不能。咋跑的?”
“据说,是让来村里的那个小和尚给拐跑的,我早就瞧那小和尚不是个好货。”
“啧啧,一心大师的徒弟?这不能够!”
一心是老僧的法名,村民向来敬重他,都称他一声“一心大师”。
“咋不能?就刚刚,老李带着一干亲戚正往土地庙去哩。”
“唉,你说这事儿……走咧,咱也看看去!”
“走!”
土地庙此刻已经围了一圈人,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黝黑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怒容,他个子瘦小,但看那神色,脾气显然大着哩,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意思。
“不知一心大师起了没有?”汉子在庙外喊了一声,土地庙虽然破旧了些,庙门却还是勉强能够从里头拴上的。
“……”
然而,这一声问犹如石沉大海。从庙里,没有一丝回音传出。
“不知一心大师起了没有?”精瘦的汉子脸上怒容更盛,这放在谁身上不都得急,虽然是一向敬重的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这一声,还是没有回响。
“不会卷铺盖走了吧?”
“不能够!”
“那你说咋没有回音呢?我看啊,这里头就没人。”
“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一心大师,你捏着良心说说,这能够吗?”
“啧啧,你是不知道,据说当年……”
“啊?有这种事!?”
“那可不!”
周围一些不相干的人,眼见这事儿还有曲折,不由小声议论开了。精瘦汉子一听,眉头又皱了几分,再不管其他,吩咐亲戚里头几个小伙子,从毁坏的窗柩窜进去看看。不一会儿,庙里头传来一声惊叫!
“咋回事?把门打开!”精瘦汉子闻言心里头一震,喊了一声。
于是,庙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围观众人纷纷踮了脚尖,伸长了脖子。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是齐齐默然了。
一心大师面容慈祥地盘坐在茅草堆上,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腿上,眸子微闭着,却再也睁不开了。
“阿弥陀佛!”
不知是谁带头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是双手合十,默默念叨。说起来,村里人种地种了一辈子,没文化,村里好几代人的名字都是老僧给取的呢。
被称作老李的精瘦汉子也一时没了言语。
在村长的主持下,一心大师的葬礼在三天之后,草草地举办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种地人家大字不识一个,这出家人圆寂了该如何送行却是不知了,总不能跟平头百姓一般吧?
再说了,他这徒弟自个儿都不管了,还拐走了姑娘,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是有些闲碎话的,怎么说大师也该担一点责。
虽然不算风光大葬,但总算是让大师体面地走了。
谁也不提秀秀与小和尚的事儿。
老李也被村长劝说一阵,跺跺脚走了,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自打去年猪油蒙了心,贪图一点银元,把秀秀许给了个老鳏夫后,心里也是一阵后悔。但礼金都收下了,这婚也是退不得的。现在好了,秀秀被个野和尚拐跑了,不知他心里是何滋味。
后来听说老鳏夫也来闹过,秀秀早没了人影,最后也只是收回了礼金,结了个怨仇。据说老李退礼金的时候笑了,粗野的汉子,发自内心的笑。
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只听说山雨势大,数十年也难得一遇,雨水在山沟里汇成洪波之流,冲垮了不少地儿。更有些地方山体羸弱,不堪洪水冲刷,泥石流与滑坡严重,致使进村的路都被封了。
却不知这一双儿女是否无辜遭了灾,只知道后来村里头也差人找过,却哪里有半点影踪?不知是福是祸。
再说天晴后,村里头组织村民修路可花了不少时间,此间事絮叨繁琐,不便细述。
在收拾一心大师遗物的时候,也没有发现有只言片语的遗书留下。不过,大师随身携带的经文、法器却是都不见了,只剩了一套换洗的衣物。
想来小和尚与秀秀私奔那事儿,大师都是知道的,甚至参与其中,连衣钵都是传下了的。当然,这件事村长对谁都没说。这事儿若是让村里人知道了,又该闹出不少闲言碎语了。
这些遗物一直由村长保管着,提防那小和尚哪天回来了。只是,二人这一去,青鸟杳无,竟再没有一丝音信。或许是小和尚一直记着师傅临了时候的嘱咐吧。
老僧成佛而去后,这一带就冒出了更多的假和尚来,山里人家丧葬婚娶愈发的娱乐盛行了。而这若是让老僧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气成什么样子。或许,他老人家仙去的时候,也该早有预料了。
这以后,青岭村方圆数十里几十个村落,山间路上便再也没有人遇见过行脚僧了。
• 全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