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瘦的二儿子悄悄地蜷缩在阴暗的墙角,灰蒙蒙的眼睛胆怯地瞄着。
热气渐渐笼罩了冰冷的土炕,死亡却早已附着进他的身躯。
这是一副即将成为尸体的身体,此刻正源源不断地流着眼泪。
也许这泪是热的,热的是在自己即将闭眼时能够听到这么多依依不舍的哭声。
也许这泪是冷的,冷的是自己年纪轻轻就要舍下这一家五口永别而去!
“你才四十四岁啊!”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趴在他已经停止心跳的胸口,沾满泪水的嘴唇里嚎着这个不吉利的数字。
他年纪轻轻的大儿子紧紧握住他不再抖动的手指,“父亲!”大儿头一次像这样长长舒了一口气:“你就安心地去吧!”
绝望的一声长号后,他紧紧地把母亲搂在自己的怀里。
“大哥……”他干瘦的弟弟,藏在墙角的胆怯的弟弟,一霎间蹿了出来,像只受惊的老鼠重新胆怯地趴在他破旧的怀里。
“路长!”他喊着弟弟的名字,揪起弟弟同样破旧的衣领,威严地呵斥他直直地跪起来。
“像个男人点,现在,你应该长大了!”他的母亲摸着他扁平的脸庞,忧伤的目光突然尖锐起来,像一把刀子悬在他的面前,要把这一刻扎进他的心里。
“坚强点。”大儿子平静地抽噎了一声,微微颤抖的双臂将母亲揽入怀中。
“大哥!”二儿子也张开了怀抱,他坚强地叫了一声,要把母亲和哥哥一同藏入他的怀抱。
他的胸膛立即感受到一阵柔软的碰撞——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比他还瘦小的女孩已经牢牢地将他抱住,占据了他所有的怀抱。
“二哥,二哥。”她们两个像更小的老鼠,仿佛各自要钻进二哥两只破旧的口袋。
起伏不绝的哭声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剧烈的哭泣。
“坐起来,不准哭。”她们的母亲紧绷着将要滚落的泪花,微微透红的脸庞呵斥道:“这些人只需要哭一时,难道你们要哭一世吗?”
身后的人们一个挨一个地跪了下来,不同的面孔被雪白的丧衣包裹成出样的哀伤。
“二哥……”
“二叔……”
“二伯……”
在亲人们伤痛的声音里,两个已经没有力气再哭的女孩被这悲伤的气氛紧紧包裹住,疲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她们累了,在黑夜来临前就早早地昏睡了过去。
她们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陌生的清晨。
天蒙蒙亮,父亲的遗像已经是香火缭绕!
“父亲!”她们不愿意再哭,却忍不住还要再哭。
她们酸痛的胳膊搭在刚刚跪起的双腿上,突然,妹妹攥起了拳头!
她冲了出去,冲向从晨雾刚刚走来的这个年轻人。
“你还有脸来!”她揪住他整洁的衣领,纤细的胳膊将他提进了屋中。
他尽力地配合着,尽量不让这个女孩感到费力。
“跪下来!”妹妹在他的膝盖重重踢了一脚。
他的双膝陷在厚厚的麦草里,满屋的草屑仿佛飘舞的白絮,愤怒地向那油光发亮的西服里钻着,很快将他弄得满身灰尘。
他好像苍老了许多,晶莹的泪水正缓缓地和满脸的灰尘和在一起,形成一条条下滑的泥垢。
“是我连累了他,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沉默良久的年轻人布满泪水的脸庞重重地向下低去,这是他有生以来磕的最重的一个头,也许也是一生中磕得最重的一个头。
明亮的刀影闪烁进他的余光,刺向他刚刚跪下的身体。
刀影之后是一只俊俏的小手,紧握着刀柄的五指攥成了一只牢固的拳头。
果然流血了,响亮的滴答声里,鲜红的血液开始迅速地从刀刃滑向她微微踮起的右脚上。
“姐姐!”惊叫声里她的刀很快坠落在地上,刀刃的嗡嗡声惊醒了双眼紧闭的年轻人。
“赵小姐,你怎么能……”
布满鲜血的手让年轻人欲言又止,他不顾斯文地坐在地上,双手掩住哭泣的脸庞,道:“赵小姐,我本来想死的,想让你的妹妹一刀刺死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右手上还流着鲜血的女孩由于疼痛而颤动的嘴唇强做平静地说道:“康少爷,我爹的死不关你的事,我爹是一个车夫,他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当时天下了大雪,你坐在马车上差点摔下来,我爹如果不救你,我们赵家全家可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赵小姐……”年轻人放下双手,羞愧地叫了一声。
“怎么不关他的事!爹如果不去拉他就不会摔成重伤,就不会死。康盛辉,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杀了你,为我爹报仇!”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一排光洁整齐的牙齿正紧紧咬在一起,怒目而视着这个坐在地上,一脸愁容的年轻人。
“小青……”年轻人,也就是康盛辉,他站了起来,沾满草屑的双手搭在这个女孩由于生气而不停颤动的肩膀上。
“小青,你杀了我吧。只要能消除你的怨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康盛辉抓住女孩的手跪了下来。
“别碰我!我赵路青不会喜欢一个害死我父亲的人。”这愤怒的女孩,也就是赵路青,她推开了康盛辉的双手,一转身又走到那血迹未干的刀旁。
她俯下了身,伸手要重新捡起刀时,听到了姐姐的呵斥:“小青!”
小青只是转过脸来,却没有停止把手伸向刀柄。
“你疯了!”
意识到她的姐姐还在流血的右手揪起了她的衣领,她笔直地站了起来,口里刚吐出一句话:“我就是要杀他怎么样……”时,她的姐姐已经在她的脸上扇了响亮的一耳光。
姐姐的手和自己简直是一模一样,这疼痛仿佛是自己扇在自己脸上所带来的一样。
“你,竟然为了他打我……”小青头一次用“你”来称呼她的姐姐,她掩着嘴跑了出去,跑向屋外茫茫的大雪里找寻安慰。
屋子里沉寂了下来,康盛辉感觉到赵老爷子的遗像散发的死亡的气息正越聚越重,仿佛要破门而出一般。
“赵小姐,你的手……”他抓住了小青姐姐的手,那长长的刀口吓得他一阵哆嗦。
“怎么,康少爷,你冷了吗?”赵小姐温柔的关怀让康盛辉惶恐不已。
“不是,是你的手。”他毫不羞涩地打开了赵小姐微微蜷缩的右手,并在她雪白的丧服上扯下一段小布条来。
“康少爷……”赵小姐羞涩地吐了几个字,微微后退了一步说道:“我们穷苦人家的女孩干活经常受伤,这点伤不碍事的。”
她是低着头说的,一方面是掩盖她的羞涩,一方面是她的确很疼痛。
“这怎么行呢。”康盛辉抓住她的右手,把长长的白布条缠在她的手上。
雪白的布条由微红变成了深红,血却不再流了。
赵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羞涩的一笑:“康少爷,真是谢谢你了。”
“说的哪里话,赵小姐,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得你的手……”康盛辉还没有说完道歉的话,小青的身影又已闪了进来。
看到康盛辉抓着姐姐缠满白布的手,小青将手中的纱布边撕边骂道:““好啊,我的姐姐,我本来是出去给你找纱布的,没想到趁着我不在,你竟然跟他,跟我们的仇人在……”
“还有你,康盛辉!”她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三个字,道:“你之前欺骗我的感情也就算了,现在又来欺骗我的姐姐是不是?”
她伸长了胳膊,要去抓康盛辉的衣领,给他一顿教训。
“小青,你不要无理取闹了,你干脆,干脆连我这个姐姐也杀了吧。”赵小姐张开修长的双臂,将康盛辉挡在身后。
姐姐的坚定让小青一声痛哭,她扔掉已经粉碎的纱布重新跑向了茫茫的大雪中,这一次她跑出了家门,远远地消失了在风雪中。
“康少爷,你快走吧,待会我两个哥哥和母亲回来了,就不好办了。”赵小姐拍拍望着门外还在发愣的康盛辉说道。
“谢谢你这么保护我,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的。”康盛辉激动地跑出了大门,又着急地跑了进来:“替我照顾好小青,改天我一定会来向你们道歉,我一定会娶了小青,一定会好好爱她……”
康盛辉带着清晰的回声也消失在了茫茫的风雪里。
赵小姐手上的疼痛终于正式发作起来,然而在内心的疼痛下,她只呆呆地跪了下来,在香火缭绕的灵堂前轻轻叹了一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