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长街无人,即使繁华如京都,此时也显清冷寥落。皇城如山般矗立在都城的最中心,隐在夜色里静默无言,无名的巷子里,一乞丐饥肠辘辘,枕着石阶已然入眠,然而,冷月清照下一望无际的屋顶上,有三个身影疾驰而过,那样高明的轻功迅捷如风,只是几个翻身便已没入了近乎铜墙铁壁的皇城里。巷子中有犬吠声莫名响起,然而那个乞丐只是侧了侧头,便又沉沉睡去。
上阳宫作为冷宫,向来是最不受宫里人待见的地方,再加上总有想不开寻死的娘娘妃子,此处便盛传鬼怪之说。宫里的人贪权附势,谁还没做点亏心事啊,故而其迷信较之寻常百姓又有胜之,时间久了,来这地方的人就越来越少了。这一代皇上出身草莽,江湖里的人,毕竟还算有些情义,到如今也不过只将一位娘娘打发到此地,如今这上阳宫里,也只有这位被冷落的娘娘和一个贴身丫鬟而已。
然而今夜的上阳宫却意外的热闹,三个身影已在月下踱步良久,他们自宫外而来,却是轻车熟路,一路过来谨慎小心,即便是高手如云的皇城也无人察觉他们的到来,如今把地点选在了这里,自然已是谨慎至极。
“咳咳......”
庭前有人扶着树剧烈地咳嗽着,但显然刻意压低了声音,整个身子便不停地颤抖了起来。
“玉溪!”
那三人见得庭中突然出现的身影,俱是激动不已,然而那个男子身材消瘦,形容枯槁,此时披头散发,只着了一件薄衫,又哪里有半分皇帝的样子?!
“不过一年时间,这女子竟将您折磨至此!”为首一人身背长弓,气息绵长,急忙扶住眼前的男子,已过知命之年的人双眼已是通红:“只要您点头,我保证那个明越来的女子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此话一出,三人便在男子面前单膝跪了下去,“请务必同意我等铲除明越余孽!”
李玉溪此时确实虚弱得骇人,他对着三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起来,轻声道:“没那么简单,那娘们来自邪蛊教。”
“邪蛊教!”三人惊呼,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按捺不住心里的震动。
然而李玉溪好像十分焦急,他朝三人摆了摆手,道:“我的身边已经亲信全无,如今我好不容易抽身出来一趟,还是先说正事为妙.....”
“三个月前我三儿子持剑自刎想必你们一定知道......”他依然咳嗽,但脸色却异常的平静,仿佛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然而面前的三人却是浑身一震,颤抖不已——那个拒明越,退漠寒的不世英雄,如今竟受这样的屈辱!江湖的刀剑不曾伤他,明越的剧毒也被强行抗下,漠寒三十万铁蹄亦不敌一剑之威,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仿佛一下就被束住了羽翼,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沦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
李玉溪又道:“明越代表不了邪蛊教,但邪蛊教肯定能代表明越。这女人极擅心计,已悄然在朝中拉拢势力,后宫女子自然不是其对手,如今大儿子卧床不起,穷极皇城所有太医依然找不出病因,怕是已经糟了妖女毒手,我已让医阁派人来京,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熬得住;三儿子已故;二小子的母亲你们也知道,正是上阳宫里住着的这位,因此他从未被我正眼瞧过,好在心思也通透,如今倒戈,好歹保住一条命。”
“这......”三人听着,已是心如死灰,其中一个男子脸戴面具,气质高冷,杀机乍显,声音也生冷如铁,:“既然如此,你李玉溪就没有想过还手?当年带领我们保家卫国,驰骋江山,如今坐上这皇位反倒成了这般窝囊样?!”
“窝囊是窝囊了点。”李玉溪眼底终于有了厌倦的神色,他自嘲地笑了笑,叹道:“但是我一想到替我挡了三千箭的傻元福,想到那个含笑赴死,拼上性命为我杀出一条血路的赵霸王,像他们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这是他们尸骨累成的江山,但却远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个天下!”
“我也想提上我的龙吟剑再去江湖闯一闯,但北境漠寒仍然不安分,辛辞夜夜传信而来,已然紧急万分!邪蛊教既然出现,明越国之心便也昭然若知,只等这娘们将皇城彻底掏空,明越漠寒二国便又卷土重来!我们江南这块地方,终归还是他们日思夜想舍不得放手的心头肉......”
月下三人沉默无言,听得眼前的清瘦男子指点江山,心里已然翻起轩然大波。
“我非治国之能材,当初硬是被推上了这个位置,现大椿国之根基看似稳定,实则千疮百孔,靖阳百年之病,哪里是大椿二十二年能消得了的?现在开战,我国必败!”
“我看未必!”说话的是个魁梧大汉,手里握着把弧度近乎夸张的大刀,“当年一役,我国虽死伤惨烈,但毕竟险胜,明越漠寒二国必定也元气大伤,你瞧瞧这江湖,若不是那一场国战,又怎会平静成这个样子?”
李玉溪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手下反驳自己,只是沉吟着点了点头,道:“我看邪蛊教走妖女这一步棋,倒像真如你说的一样,他们心里也没底,不敢硬碰硬,便想着一点一点蚕食大椿......”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不让我们杀那妖女?!”大汉扬了扬手中怪异的刀,道:“就算我这个蠢材打不过那娘们,我们三个联手,除非造化境,否则还有谁能活下来!?”
“老花,你少没大没小的!”身背长弓的男子皱了皱眉,喝到:“那妖女只是二国明棋,隐在暗处的,江湖里不知藏了多少,杀了她我们又上哪找那些见不得人的鬼东西?”
他顿了顿,有些震动地望向散发男子,问道:“只是玉溪你这代价,也太大了!堵上了自己还不够,连至亲血肉也不要了吗?”
李玉溪摆了摆手,眼里有沉痛的光一闪而逝,身为人父,又怎会不痛!然而这个天下是百万条命换来的天下,他既从乱世中生还,便应当给那些逝去的人一个交代。无数个夜里,他见到那些昔日并肩的容颜,恍惚间仍是二十年前那个江湖,他在马车里睡觉,元福又喝醉了酒,马似脱缰般狂奔在无人的官道上......然而残月被冷人方醒,他梦里拥有的人和事被夜风一吹,再次消失在了现世。
为了这个天下,他实在失去了很多。
“天底下哪有故意害自己孩子的人,我李玉溪实在不配‘父亲’二字!只是她若不杀我至亲,便分不清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已被她控制。我非曹孟德,断断做不到负天下人......”李玉溪说着,眉宇间又起忧思之色,“我听闻漠寒有一剑士横空出世,横扫了剑谷一众高手,正往我江南而来;又有剑圣一门两位传人学成归去,散落江湖;西邪蛊,北蚀影。我江南若无后辈站出,恐怕江湖庙堂我们都会输。”
“那玉溪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有是有......”李玉溪苦笑了起来,眼睛却是看着一言不发的面具男子,“你们知道,大儿子其实也不算是最大......”
“不可!”,长弓和大刀伴着主人身躯微震,然而话音未落,那个面具后不知表情的男子竟已鬼魅般出手,对着那个被称作皇帝的男子,亮出了袖中的冷刀!
似是早有防备,李玉溪足尖一点,身形疾退,胸前那柄猩红的短刀不过手指长短,虽未触及血肉,却有着什么比刀锋更凌厉的东西如毒蛇吐信戳得李玉溪生疼。
只是一瞬间,便是那样致命的杀招!
“叮!”
指间的冷刀被一支箭截住,面具男子身形一顿,便见一人持弓,一人握刀,瞬间就拦在了他和李玉溪之间,面具后有声音冷冷地传来:“如果你执意让他去送死,我会带他走。”
“来不及了......咳咳......”大概是方才动了真气,男子突然又是一阵咳嗽,良久,才道:“庭芳怀他的时候明越漠寒无人不知,这么多年无数杀手日夜寻找,他的踪迹隐约间也被找到了......其中就包括蚀影!”
“蚀影!”
即使武功如三人,在听到这个漠寒第一杀手组织时仍然眉头深皱。
“真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李玉溪叹道,眼前浮现起当年和自己一起对抗明越漠寒无数门派的女子,脸色惨白:“他日那个孩子若向我拔剑,我希望你们也不要阻拦......他要是不恨我,才有鬼了......”
“所以啊......明台,你若不把他练得像你一般厉害,他是逃不过蚀影的追杀的。”
面具后传来低不可闻的一声轻叹,明台终于收起了那枚令江湖失色的短刀,道:“我情愿她从没遇见你。”
李玉溪不答,心下惘然,又听他问到:“若他不肯和我习武又当如何?”
“这个好办......”李玉溪忽然笑了起来,“告诉他母亲的死因,告诉他是我害死了他的母亲。”
月下的冷宫里又是一阵死寂,长夜无声,四人相顾无言,沉默着又不知回想起了多少年轻岁月。然而屋里却突然亮起了灯,有一个声音近乎癫狂般响起来:“玉溪!是你吗?玉溪!”
同样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冲了出来,只是那庭中除了那棵老树哪里还有别人?无人的屋顶上,明台看见女子的容颜险些惊呼出声,然而不过一瞬间就翻身消失在了夜色里,“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相似的脸吗?难怪他会这么厌恶这位从江南三千佳丽中选出的女子。”
上阳宫的灯火一夜未熄,被吵醒的丫鬟无奈又心疼地看着这位从宫外跟到宫里的主子,听她在那寂寞庭中呢喃叫唤了一夜,“玉溪......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