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了,阿音告诉妈妈,她要出国旅游,老家太冷了,就不回去了。不等再婚的妈妈说话,就飞快地挂了电话。
手机很快又收到了一个短信:“阿音,你的钱够用吗?注意身体,玩开心点。”
阿音叹了口气,手指抚摸了半天那个短信,终究还是删掉了,然后又默默地拉黑了妈妈的手机号。
也许,明年,她可以有勇气去见妈妈了。
1
漆黑的夜空,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的山峦起伏处,竟然燃起了烟花,阿音依在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烟花呼啸而起,绚烂盛放,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下,不知不觉中,竟然泪流满面。
那些落下的烟花,阿音本是看不见的,但却无法控制地在脑里构想,它们从天天的高空急坠而下,那样的场景,太过残忍,也太过熟悉,已经鲜血淋漓地刻在她心里。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阿音下意识地仰起了头,看向暗黑的屋顶,屋顶开始旋转了,阿音又看了父亲,他站在高高的楼顶:“你去不去医院?不去,我就跳下来死给你看,让大家都知道,你这个不孝女,逼死了自已的亲爹。”
那一天,阿音没有流泪,却依然心如刀割,她仰着头,挣脱了身边拉扯她的亲戚,也许是姑姑,也许是叔叔。
阿音冷漠地盯着三楼顶上的父亲,丢下一句“你想跳就跳吧,我绝对不会去的。”转身就走。
忽然肩膀一阵刺痛,父亲拼命地拿楼顶的空啤酒瓶,疯狂地砸向她,一个接一个,很快在她脚下积起了一大玻璃渣,她头也没有回,任由他砸,踩着那些那些玻璃渣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外走。
走了几步,阿音的头被狠狠地砸中了,那不是空瓶子,而是一瓶啤酒,啤酒瓶爆炸的声音很恐怖,但也没有能压制住四周的惊叫声,因为,阿音昏倒了,更因为,楼顶上的父亲踩住了滚动的空啤酒瓶,已经大醉的他,直直地从楼顶冲了下来。
2
烟花声没有了,阿音的回忆也被自己强制掐断了。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又拿出了手机,准备用它熬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同事在朋友圈发了一个煽情的鸡汤文:如果你失踪了,有谁会苦苦追寻?
阿音有些发楞,鬼使神差地开始百度自己的名字,毕竟,她也算失踪三年了。
搜出来的信息让她大吃一惊,除了毕业论文,竟然全是寻找她的信息。各种帖吧的、微博的......
她盯着后面雷同的署名,更加不解,李铁,他为什么要苦苦寻找她?
阿音的心揪了起来,一定是林岳出了事情,肯定是。不然,李铁干吗从毕业后一直发帖找她?
林岳是阿音的初恋,也是她讫今为止唯一的恋人,而李铁是林岳的哥们,冷漠寡言的他,也是阿音最信赖的朋友。
阿音心软了,犹豫了很久,拔打了帖子后面的那个电话,她相信,如果她不愿意,李铁不会暴露她的信息。
电话拔通后,李铁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阿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收回纷乱的思绪:“我是阿音,你为什么......”
“你在哪里?”一向沉稳的李铁竟然有些迫不及待的慌乱。
“林岳怎么了?”
“他很好,是我,我找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
“你的信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好吧,我在林城,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我去接你。”
“好,你早点休息。”
3
阿音躺在床上,楞楞地盯着漆黑的屋顶,她没有数羊,也没有播放催眠音乐,她知道没有用。
林岳,林岳,阿音喃喃地念叨这个名字,只是,曾经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没有了,甚至连那些曾经淡淡的伤感与不甘,也没有了。
因为,李铁说林岳很好。
黑暗中,阿音笑了,“林岳,你很好,你很好。”
阿音以为自已会哭,结果没有,她条件反射地去擦眼睛,并没有发现泪水的痕迹。
她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子,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看来,她真的可以彻底放下了。
再一次转身时,阿音的长发窝在脖子里,很痒,阿音用手慢慢的整理它们,长长的头发,握在手里,顺滑柔软。
“阿音,你什么时候可以再留长头发啊?”曾经,林岳喜欢抚乱她的短发,一脸期盼地问她。
因为,每次他们闹分手时,阿音总会折腾她的头发,过肩长发,一剪再剪,心疼得林岳直跳脚。而他们感情如胶似漆时,阿音就会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的头发,耐心地熬过留发期的兵荒马乱,慢慢留长头发。
他们相恋三年,阿音的头发长长短短六次,林岳心疼头发,阿音,心很疼。
毕业前夕,阿音的头发已经留长了,中长的头发,可披可扎还能盘发,虽然,有好几次,阿音想去理发店剪短它们,最后,还是放弃了。
一如,她对林岳的感情,她终究,舍不得。
李铁来找阿音的时候,阿音刚洗过头发,她用毛巾耐心地擦试着头发,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只到李铁准备离开时,她才轻声地“嗯”了一下。
林岳的手臂摔折了,为了给苏樱折一支花时,不小心滚落到山坡下,又意外地摔折胳膊。
林岳还在住院,他拼命地联系阿音,拼命地解释,他怕阿音多想,他更怕失去阿音。
阿音知道他们是好几个人一起去赏的樱花,也知道林岳没有移情别恋爱上苏樱。只是,她更知道,苏樱这个白莲花,喜欢林岳,她在百折不挠地搬砖拆墙,方便林岳出墙。
回家前,她已经警告过林岳,不许跟居心叵测的苏樱来往过密。返校后,曾经信誓旦旦的林岳就这样给了她当头一棒,阿音怎么可能不生气,又怎么会愿意去医院看望折花英雄林岳,何况,苏樱一直哭哭滴滴地在那里侍候着,林岳并没有坚定地赶走她。
第二天,刚出院的林岳跑到女生宿舍去找阿音,阿音不在,谁也不知道去向。他失望地回去了,带回了一肚子解释的话,又开始重新组织它们,准备晚上聚餐时用。因为,阿音答应了晚上的聚餐,就一定会去,她,从不失言。
晚上聚餐的人很多,包括不速之客苏樱,李铁皱着眉头亲自去赶人了,苏樱不走,还笑眯眯地挤到了林岳旁边坐下了。
林岳硬起心肠说了几句,终究还是没有抹开面子,所以,阿音出现的时候,苏樱还是笑眯眯地坐在林岳身边,帮吊着胳膊的林岳倒茶。
林岳一看到阿音,立刻吃惊地站了起来,茶杯都被碰倒了,苏樱也惊呆了,拿着纸巾忘了帮林岳抹身上的水渍,呆呆地盯着阿音。其他的朋友,也大同小异,只有李铁,他看过后,依旧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喝水。
阿音的一头秀发不见,她理了一个板寸,头发短得都能看见白晰的头皮了。
阿音坐了下来,开始喝水,开始回答身边同学的提问:“阿音,为什么把头发理这么短啊?”
阿音放下杯子,笑着看着林岳:“嗯,这样凉快,本来,我想理光头的,理发店的那个小子死活不肯。”
林岳脸色惨白,他困难地说:“阿音,你别生气了,你听我解释......”
“阿音,你真想多了,我跟林岳真没有什么,我一直当他是大哥哥。”苏樱迫不及待地插话。
阿音笑了:“我知道,我没有多想。咱们还不开始吃吗?我饿了。”
苏樱脸色很难看地坐了下来,大家纷纷开始张罗着吃菜喝酒,只是,一桌子人,脸色都不自然。
林岳早就挤到了阿音的身边,他经常刻意地把手臂挽上阿音的肩头,阿音没有拒绝,让忐忑不安的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最后的时候,阿音站起来给大家敬酒,她倒了满满一杯,认真地跟每个人都碰了一下子,包括林岳,包括苏樱,她看了大家一眼,慢慢地说:“要毕业了,工作以后,我们可能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谢谢各位朋友这几年对我宽容与照顾。我先干为敬,大家随意。”
大家闹哄哄地喝着酒,阿音开始单独敬林岳,林岳开心地站了起来,只是阿音的话却让他再也开心不起来:“林岳,谢谢你这几年带给我的快乐,我比较任性,这几年老折腾你,对不起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正式分手了,祝福你。”
场面立马乱了,林岳一直叫着:“阿音,你听我说......”朋友们笑着打圆场:“阿音,你喝多了。”苏樱也挤过来解释:“阿音,你听我解释......”
阿音笑笑,盯着苏樱说:“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解释。是我,不想要林岳了,你如果想要,拿去吧。他一向心软,不会拒绝女孩的好意,很好追的,你不用担心。”
阿音站起来,决绝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年,谁也联系不上。因为,她取走了自已的档案,悄悄地到了外省工作,换掉了自已所有的联系方式,也断掉了跟所有人的联系。
4
早上的时候,阿音被手机铃声吵醒了,她揉着眼睛去摸手机,心下万分吃惊:“我什么时候睡着的?竟然睡着了?”
手机那边的声音,让阿音感觉更玄幻了:“阿音,我已经在林城了,你发一个定位给我,我去找你,还有,你还喜欢豆浆油条吗?”
“哦,我还喜欢,豆浆要甜味的。”迷迷糊糊的阿音条件反射地接话,然后忍不住暗暗唠叨:“妈呀,这家伙怎么今天就到了,不行,不能让他上我家,我还没有打扫卫生呢。”
李铁在那边笑了:“阿音,我都听到了,不用打扫卫生了,赶紧把定位发给我。”
阿音赶紧挂上电话,郁闷地仰天大叫了几声,发了定位后,跳下床开始突击打扫卫生。
她冲锋般地在小两居的房子巡视,厨房卫生间天天收拾,非常干净,卧室扯平被子后,也能见人,就是遍布屋子的各种书,还有随手乱扔的衣服,比较杂乱。
阿音拉来一个收纳箱,哗哗地把书都扔了进去,衣服也飞快地挂进了衣柜,扔进了洗衣机,敲门声响起时,才满意地环视了一下整洁的屋子,兴冲冲地去开门。
李铁的样子,让阿音楞住了,脸上不再有粉刺了,白晰了不少,发型很时尚,关键是,人胖了很多,目测至少胖了三圈,原来干枯的瘦子变成了肌肉满满的型男。
李铁推了一把发呆的阿音:“不让我进去?”
阿音赶紧让开了,看着李铁穿上拖鞋,去洗手,去摆放他带的早餐,像一个主人一样招呼她吃饭。
她一直迷糊着,只到吃完饭,看着李铁收拾好卫生,开始拿出一张纸,跟他商量怎么办年货,才彻底清醒:“快过年了,你怎么过来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啊?为什么这么急啊?”
李铁脸色阴沉了下来,垂着头叹气:“朋友一场,收留无家可归的我过个年吧,以后,我再告诉你好吗?”
阿音还在犹豫,李铁已经开始自发收拾那个小客房了,去布置自已的行李,然后拖着阿音兴冲冲地去采办年货。
一路上,阿音都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高冷的李铁变成了这个样子。失恋还是家族破产?”
5
三年了,总是一个人过春节的阿音,都是以一种略过的模式在熬春节,年货经常就是一箱快餐面,所以,看李铁兴师动众地采购年货,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不过,李铁也不强求她提供意见,她也就乐得推着车子看李铁扫货。李铁说得对,谁还没有点伤心事,咱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高高兴兴地过几天春节。所以,这几年,那些事,阿音不问,李铁也不问。
兴冲冲着对着美食软件,阿音发面,李铁卤肉,两个人煞有介事地蒸炖卤炸,很快填满了阿音家的小冰箱。
三十的早上,阿音是被美食香味叫醒的,被李铁按着坐在餐桌边时,阿音有一种想哭的欲望。昨天炸的油馍重新馏过,松软香甜,配上酸酸辣辣的糊辣汤,不能再美味了。
两个人抵着头吃得唏里哗啦作响,阿音摸着圆圆的小肚皮感叹:“李铁,谁嫁给你,可真是有口福了。”
李铁笑了:“为了感谢你收留我,这几天,我可以让体验一下做我老婆的感觉 。”
阿音乐了:“好啊。”
阿音不知道,原来被人宠着的日子,可以这样快乐。只是,快乐的日子总是太快,阿音有点舍不得。
春节最后的尾巴,是和李铁去看电影,看过《捉妖记》和《唐人街探案2》,最后,他们决定还是去看看《红海行动》。
电影中血淋淋的镜头出现时,阿音尖叫着低下头,李铁默不作声拉住她的手,然后又轻轻地揽过她的肩膀。
走出影院时,李铁还拉着阿音的手,阿音想挣脱,李铁紧紧地握住,直到阿音的手心全都是汗,他还是不放手。
散步回家的路上,阿音几次想开口,又低下了头。
她不傻,知道李铁的来意,除了爱情,还能是什么。
是继续回到孤寂的自罚生活,还是去尝试温暖的新生活,似乎不太难选择,只是阿音不敢,不敢相信人性,不敢相信善变的男人。
6
深夜了,阿音还和李铁窝在客厅里,都不愿意回各自的卧室。
阿音支着膝盖,撑着自已的下巴,问李铁:“林岳怎么样了?”
“不太好,他没有跟苏樱在一起,一直在找你,不过......”
“不过,也没有少谈恋爱是吧?”
“嗯,有过几段,都不长。”
“你去过我老家了?什么都知道了?”
“嗯 ,去过了,什么都知道了。”
阿音埋下了头,瓮声瓮气地问:“我这么冷血,你不怕我?”
“不怕。那是意外,就算不是意外,也是上天在惩罚他,跟你无关。”李铁过来,拉开阿音捂着眼睛的双手,郑重地回答。
阿音顺从地放下手,开始慢吞吞地倾诉,三年了,这些没有机会说出去的话,如今,有了机会。
阿音的父亲喜欢乐善好施,因为他喜欢那种被人感恩戴德的感觉,更因为,家里开着一个超市,他不太缺钱,有资本。
这么多年,经常有女人主动积极地亲近阿音父亲,多到阿音厌烦,多到阿音妈妈绝望。
只是父亲很沉浸于其中,他总是骂妈妈多心:“那是我干妹妹,你乱想什么?”“我帮帮别人怎么了?人家一个弱女子,多不容易,多做善事有好报的。”......
只到后来,父亲的一个干妹妹带着六七岁的男孩上门了,那是父亲的儿子,要上小学了,需要户口。
东窗事发的父亲没有半点愧疚,只有万分的纠结,超市的生意几乎都是妈妈在打理,他舍不得这个帮他赚钱的好帮手,但为了他心爱的儿子,又肯定是要离婚的。
那段时间,阿音看够了他的丑态,他天天赌咒发誓只爱妈妈一人,说那个女人和孩子都是意外,他希望妈妈赶紧离婚,最好不要家产,以便给他儿子一个正式的身份。但又要求妈妈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不计身份地帮他打理生意。
阿音都被气笑了,妈妈也终于彻底醒悟了,轰轰烈烈地离了婚,在父亲咬牙切齿地咒骂声中,带走了她们应得的财产,走了。
因为这个父亲,刚上初中的阿音成了同学们的笑料,所以,她拼命学习,考到了外省的高校,妈妈也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她们,终于过上了消停的日子。
大学毕业前夕,父亲说他患了重病,打电话叫她回家,姑姑叔叔们也拼命劝说,刚跟林岳分手的她,心情很差,不想回家。可最终,她但熬不过心软的妈妈,回去了。
“凭什么要取我一个肾救他的儿子?这么多年,他从来不管我,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要我的肾?”阿音喃喃地自问:“他们甚至根本没有考虑过去买,说有我在,干吗浪费那个钱?我也是他的女儿,在他的眼中,还没有那几万块钱重要吗?”
李铁没有吱声,继续沉默地听着。
“我没有想气死他,是他自已不小心摔下来的,我真没有想过让他死......”
阿音哭了,李铁一边擦着她的眼泪,一边安慰她:“你那个弟弟已经换肾成功了,恢复得挺好。你姑姑叔叔他们虽然还在骂你狠心,其实他们也没有真怪你,谁也不想那样的。”
“妈妈也骂我,说我太冷血,怪我明知道他喝多了,也不知道顺着他,说我害死了他......”三年了,阿音还是忘不掉那个场面,竭斯底里的妈妈冲过来狠狠地打她,骂她冷血,让她滚。
李铁过来揽住她,叹了口气:“你妈妈只是一直接受不了,她一直很爱你爸爸,虽然你感觉不可理解,可是,爱情,谁又能解释得清楚。”
“嘭、嘭、嘭”只听见几声沉闷的声音,在窗外响了起来,阿音和李铁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个烟花带着耀眼的光芒呼啸着窜上了天空,几声脆响,夜空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阿音和李铁沉默地看烟花,看这些不起眼的小火种在半空中崩裂,随即变幻成千姿百态的花朵,绚丽的烟花在黑暗的夜空中竟相绽放,那流光溢彩四散开来的点点金光,把冷寂的夜空装点得热闹又温暖。
阿音喃喃地低语:“烟花易冷,人事......”
“人事难分!”李铁飞快地截断阿音的话头,紧紧地拥着她。
阿音看了一眼一脸坚定的李铁,沉默了,转过头去继续看烟花。
只是,心,终究还是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