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父亲，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长得其实也很帅，甚至有点像港星张卫健。缺点就是，有点矮。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亦很拼，几乎是我们镇上，第一个拿了大哥大的人。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他与我说的最多的话，有两句。其中一句是我比较小的时候他常说的：“哎呀，咱家什么条件啊，买！买最好的！”
后来，他渐渐不爱回家，永远睡在他的厂子里，偶尔见到我，除了给我钱，就是另一句常说的话：“考试了么？成绩怎么样？”
导致我极其不愿与他说话。
02
当年，镇子里刚开始流行dvd，他就搞了一台回家。鼓捣好了之后，就兴冲冲领着我下楼去拐角的音像店租碟。我爹问老板有什么好推荐，老板就指着墙上一部片子说：“这个吧，这个新出的，里头挺多大腕呢~”
我爹听之，把那张碟拿回了家，自顾自看完——他当然是不允许我看电视的——差点甩地上：“这什么破玩意，我都没看懂！”
我好奇，趁他们都不在家，就把那张碟拿过来，只见那张碟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东邪西毒。
那年，我也就十一二吧，看懂了，且一直纳闷——这片子有啥看不懂的？
不过后来，我也就不纳闷了，因为我爹用“没看懂”和“没听懂”为理由，批判的东西太多了，我懒得去分辨。
03
被他批判得最严重、也是最久哪怕到现在还在批判的那个存在，是我们家隔壁的张老师。
这个人，比我爹要小一旬左右，长得很清瘦，平日什么爱好也没有，只喜欢读书。我小的时候，我爹要去做生意，我妈要去打麻将，于是没人管我，他就惯爱把我叫到他们家去，带着我读书。
什么四书五经，史记春秋，他都带着我读。很多东西我读不懂，他也不解释，只告诉我读，读得我常常急溜溜地回家，憋着两汪眼泪跟我妈诉苦。我妈再把事儿加点料学给我爹，我爹就会跟个炮筒一样爆炸——
“什么东西！看那什么玩意！一天天嘟囔一些个封建迷信的破玩意，我都听不懂！”回头瞪着本来就委屈得要死的我：“你以后不行给我上他家，再上他家我打断你的腿！”
说实话，当时我并不能懂得我爹暴怒的原因，到现在或许有一点明白，但我也知道那是他自己多虑了。
反正，他们谁也没拦住我——平时他们谁都不在家，我从小就一个人，拿着钥匙就上了隔壁，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家，谁能发现什么呢？
于是，我就在隔壁张老师家，渡过了一个在读书中纠结与委屈且不知为何乐此不疲的童年——现在想想，那个乐此不疲，也无非是有事做，且有人作伴。
04
慢慢大一点，我上了学，也自己可以看些书。初中，同学们都拿着一本小杂志看的时候，我在读《红楼梦》。
我爹知道了之后，无端就生了气，一听书是张老师给的，更生气，冲我嗷嗷一顿吼：“你有时间你怎么不看点正经书？看什么闲书？！！”
我：“爸，红楼梦是四大名著之一……”
我爹：“……你考试都会了么？！！”
我：“爸，我上次考第一……”
我爹：“……那是班级，学校呢就？！”
我：“好像，也是第一……”
我爹气急败坏：“……全县呢？！全省呢？！！”
我：“不知道啊，没排榜……”
我爹：“……下次呢？！”
我：“早都背完了……”
我爹：“……那，红楼梦那是多少年的禁书！！！”
我有点生气：“那现在禁了么？？”
我爹：“反正你就不行给我看课本以外的书！！！”
我：“张老师说了，课本那点东西现在根本不够我看的……”
我爹：“他放屁！！！！”
总之，在我还在家的那些年，日子永远都是这么鸡飞狗跳，额，爹乱叫。
后来，我上了大学，张老师也开始正式开班讲课。每次寒暑假回家，我都要去他的班上听课，也会帮他做做义工，我爹知道了，就又来骂我：“你一个大姑娘老往那个老光棍眼么前儿凑合什么玩应儿！！！”
我早已习惯，并不接他的茬：“我就是去听课啊！”
我爹：“听什么课！你都上大学了，还用他给你讲！”
我：“大学也得有老师啊！再说张老师可比我大学那帮老师强多了！”
我爹：“他强个屁强！”
我：“不信你去听听，讲得可好了！”
我爹：“我不去！那天跟我说了一句什么玩意乱七八糟的，我都没听懂！”
我：“……”
我爹：“反正你就不行去！”
我：“我就去！”
我爹：“你去我就再也不给你钱！”
我：“……你不给我钱我就再也不回家！！”
我爹：“……你爱回不回！！！”
吵架归吵架，家我还是要回，课也还是要听，我爹也不可能拿个链子把我捆上，日子长了，也就那么样了。
05
我们那个小镇啊，虽然小，但是三面环山，一面有河，河的对面还是山，实在是块宝地。不能说人杰地灵吧，总归人心还很良善。所以，张老师做的这个小班，虽然是公益的，规模又不大，却也聚了不少人。
有一天，张老师在课上说了一句话：“一个人的成功不在于赚了多少钱，而要看他心里的能量有多少”，被课上的学员们广为流传，等传到我爹耳朵里的时候，他居然特意给我打了电话，说这个事儿——
“哎，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张老师，他办班都在讲啥？”
我还很纳闷，以为我爹终于去听课了：“我当然知道啊，你听见了啥？”
我爹：“他居然说，一个人的成功不在于他挣了多少钱，要看什么，看什么心里的能量有多少！”
我翻了个白眼：“这有啥不对的？”
我爹：“哪对？！我挣这些钱，供你上大学，还挣错了呗？！咱家都这个条件了，我还不成功呗？！”
我又翻了个白眼：“那人家的重点不是在说心里的能量的事儿呢么！”
我爹：“心个屁！能量个屁！那心就是个器官，能量个屁！！！”
我：“……你怎么不讲理呢？”
我爹：“咋不讲理？你就说吧，是我对还是他对！”
我：“张老师对……”
我爹：“我%#@￥*&……”
我一听他开始骂人，就直接掐断了电话。没想到他不依不饶又打过来：“你嘎哈挂我电话！我tm辛辛苦苦挣钱养你供你上大学，你挂我电话！那个狗屁老瘪犊子有什么好的！他能有什么出息？！说的话都跟放屁似的，谁能听懂！！”
我的白眼都要翻到脑门子上了：“我能听懂……”
我爹：“你有病！！！”
我：“……还有那么多人都能听懂……”
我爹：“他们都有病！！！”
06
其实我爹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那一般都是对他院子里干活儿的员工。我每回去他那里，他领着我从办公室往厂房走，要经过好大好大的院子，然后院儿里干活的工人看见他就都站直了身子，摇着胳膊打招呼：“老板好！”
然后我爹就点点头，笑眯眯地说：“嗯！”在当时的青春期的我的眼睛里，我爹那时那表情，简直与恋爱中的少年一般无二。
不过，反正这个表情他从来也没给过我。
07
大学临毕业，我爹伙同我妈，非要逼我去考公务员。
我不愿考，他们就逼我一定要赶快谋个出路。我爹这时还好，偷偷跟我说，不行就送我出国。我妈态度反而非常恶劣，非要逼我要不就去考公务员，要不就把我对未来的打算跟她一五一十地讲清楚。我心下迷茫，就问张老师。张老师就给我三个字“跟心走”，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当时的我，理解跟心走的意思，就是不问自己“该干嘛”和“能干嘛”，而问自己“想干嘛”。而对于这个问题，我丝毫不用犹豫——我要做个画家。
我认真思考了一回，当年考大学的时候我拗不过家里还是来学了语言，现在要毕业了，以后的人生都要自己走了，也确实该为自己做主。
于是，在我妈又一次给我打电话逼问我到底作何打算的时候，我跟她讲：“我想画画。”
我妈直接炸了锅，噼里啪啦说出来一大堆我完全记不得的话，我只记得那天我站在宿舍，手里握着手机，听着那些话，心里只想直接把手机扔下楼，换这世界的片刻安宁。
08
但，我是个执拗的人，既然已经想好了，那就断不会改。于是，我开始尝试，这条路要怎么走。
考研之类的科班路就不用想了，我根本出不起学费，于是我打算走个野路子——开淘宝店，画装饰画卖钱；同时，尝试投稿做插画师。但是，作为一个半天画班都没上过的人，我对自己的水平很不放心，毕竟我也只能临摹而已。
张老师鼓励我说，要相信自己，心定了，就能行。
我想了想，没啥不能定的，于是，就这样开始了。
09
毕业之后，我没有收入，就回了老家。在家里一边画画，一边帮张老师做义工。
我妈与我，自从那次大吵之后就没怎么再讲话，现在我在家里住着，她不想着撵我走，就不错了。我爹只是偶尔回家，一回来看见我，少不得又要吼几句——
“你咋还在这呆着呢！”
我：“我画画呢！”
我爹：“画画有啥用？能卖钱啊！”
我：“能啊，我这个画就是别人定的！”
我爹：“定的？定多钱？”
我：“200。”
我爹：“你tm一个月能画几个二百！！！”
我：“够我吃饭就行呗！”
我爹：“你做梦去吧！你还不是吃我的住我的！！”
我妈这时第一次加入战团：“哎哎哎，你把话说明白，什么吃你的住你的，房子是我买的，饭菜也是我做的，跟你有啥关系？你这么多年往家里拿一分钱了么？！？”
我爹立刻把炮火转向我妈：“你#@￥%&*@……”
10
其实，这么多年，我爹也只是打肿脸充胖子，生意做了多少年，他就赔了多少年。
所以，关于钱，他俩吵了多少年了，我压根不想听，只管带上耳机，画我的画。
正画到关键的地方，想是我爹跟我妈在吵架中失利，遂冲过来摔了我的耳机泄愤。附带地，冲撞之下我没拿住笔，画就直接毁了。
我红了眼睛：“你干什么！！！！！！！！”
我爹指着鼻子骂我：“你还有脸喊？我花了那么多钱供你上大学，多少人都说你肯定有出息，没想到毕业了成了个家里蹲！！我的老脸都叫你丢尽了！！！”
我还没等说话，我爹就接着骂：“你说你念书的时候学习那么好，学了16年啊！供你念书16年呐！！！结果你就成了这么个一分钱不赚的废物！”
他不说16年的事儿还好，他一提这16年，我也火了：“16年怎么了，这是我的16年，不是你们的16年！”
我爹愣了一下，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激烈回嘴：“什么你的我的？”
我：“我今年才多大，活活叫你们逼着念了16年蠢得要死的书！你以为我爱念啊！！！这tm就是浪费生命！！！”
我爹：“放屁！念书怎么就是浪费！？学习多重要你不知道吗？！”
我：“重要个屁！在学校学那些狗屁到底能干什么用？你告诉告诉我，有个屁用？？”
我爹一听，当时就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打的我耳朵嗡嗡地响，打完我他还不解恨，又把我的颜料盒什么的顺手抄起来往我画上狠命地打，一边打一边喊：“我告诉你学习有什么用！为了吃饭！！为了活！！！”我根本不理会他，只忙着去抢画，他就转过来打我，打得我满头满脸都是颜料，直像个鬼一样。
我妈一直叉着腰，站在一旁看着。等看到我爹动手，终于忍不住：“哎呀你干什么玩意整的满屋子都是那个破颜料，埋不埋汰死了，你收拾啊！！！”
我爹可能是惧怕自己骂不过我妈，于是并不理会，但又舍不得一直打我，于是灵机一动剑走偏锋：“你今天这个样儿，都是那个什么张老师教的！你等着，今天我非把他废了！！”说完他就冲了出去。
我一看，当下也顾不得画，更顾不得自己，直接跟了过去。而我妈，一看人都走了，赶忙去拿了抹布，开始骂骂咧咧地收拾满地颜料。
11
张老师正在家里写字，只听见自家大门咣咣地被人踹响，皱了皱眉，放下笔，过来开门。
开门之后，一看门口的情状，大抵了然。再一看我一脑袋颜料都盖不住的通红的眼睛，赶紧把我扯进屋里，拿了毛巾帮我擦头发。
我爹上来就把人扯开：“别碰我家姑娘！”
张老师想了想，没再动，站在地当间，也不说话，就等着我爹出声。
我爹一看，敌方没有动静，自己反倒不好发作，加上之前在家里也算把火儿都发了出去，现在基本也冷静了，遂也呆立当场，手足无措。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我隐忍的哭声。
12
说来也巧，这么尴尬的时候，居然还来了俩人。
一个是我爹的生意伙伴，我唤作陆叔的，一个是陆叔的好朋友，曾经在大学当过老师的，姓李。
我自小就认得陆叔，而那位李老师，是近几年才见到。陆叔一进来，看我那个样子，心疼得不得了：“哎呀老刘啊，咱家闺女这是咋的了？”说着还把桌上张老师用过的那个毛巾重新拿起来，也给我擦头发。
我爹一看来了帮手，腰杆子硬了许多：“兄弟，李老师，你们来的正好。你看俺家姑娘，从小就聪明，学习那么好，谁不说她肯定有出息！结果好容易大学毕业了，就听了他的话，”说着一指张老师，“蹲在家里画画！你们说是不是可惜！”
陆叔一边给我擦头发，一边弯腰问我：“丫头啊，你爸说的是真的吗？”
我：“啊，我是在家画画呢。”
陆叔：“那你除了画画，就不打算找个工作啥的啦？”
我：“画画也是工作。”
陆叔“嗨”了一声：“那算哪门子工作呀！你看你爸，多能赚钱啊！”
我：“画画画好了也能赚钱！”
我爹按捺不住：“哼！指着卖画赚钱？你不死那画都不带值钱的！”
这时候，文化人李老师接了话：“哎呀老刘啊，你可别这么说，这么说你让小姑娘多绝望啊！”
我爹：“她该！”
我没力气理他，径直在那里哭。
我爹已经说够我了，于是炮火并没有在我身上流连。他转而又问张老师：“你说吧，我家姑娘毕业不上班在家里蹲着画画，是不是你教的？”
张老师想了想：“你要非得这样论，也算是我教的吧。”
我爹：“你干什么这么骗她？！”
张老师：“我没有骗她。”
我爹：“她好好一个外语高材生，去当个翻译啥的肯定能赚更多，你干什么不让？”
张老师：“我也没有不让。”
我爹：“你tmd……”说着就作势又要动手，被陆李二人合力拦下，我爹嘴里尚在念叨：“拦我干什么？我今天非打死这个骗子！”
李老师说：“哎呀老刘，你可是误会了！张老师可不是骗子，那可是个大师啊！”
陆叔也附和：“对啊！老刘啊，你不知道，我自己都听张老师讲课呢！可有道理啦！”
我爹：“大师？什么大师？说的话十个人有九个都听不懂就叫大师？骗子吧！”
李老师：“哎呀老刘，你这话就严重了啊！”
我爹：“那你说说，他都给你讲啥了你说他是大师？！”
李老师：“张老师讲的可不是一般学问，我不敢说他都讲了啥，但我感觉，说的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陆叔听了，也望着我爹直点头。
13
我爹一听这话，笑得差点没仰过去：“我是谁用他讲？我从哪来、到哪去，用他讲？”
我在那里坐着，觉得脸都要被丢光了，那时只想拉开窗户从我们这座镇上最高的楼上跳下去算了。
这边我还没上够火，我爹就又问：“再说，知道这有啥用？能当饭吃啊？能赚钱花啊？”
李老师说：“能啊，你看我跟张老师学完，我再出去讲课，不就赚钱了么……”
一直沉默的张老师终于在这时喝止了这一场闹剧。
他先对我说：“跟你爸回家，这么多年教你的孝道都忘了？”转过来又跟李、陆二人说：“我没讲过你们说的那些东西，也没教你们去赚钱，你们走吧。”最后，跟我爹说：“刘先生，请您消消气，放心，我今晚就走，再也不与这丫头联系了。”
我爹当下一愣，没等反应我就放声大哭，连挨打的时候都没哭得这么惨：“老师，您这是打算以后都不要管我了么？”
张老师转过身子，不再说话。李陆二人看了，就帮着我爹把我连拉带扯地拽出了那间屋子，扔回了家里。
当夜，张老师确实就走了，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14
我也走了。
我走的那天，我妈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一边哭一边骂我：“早知道就不生你个王八羔子！”
给我气乐了：“妈，你到底是骂我还是骂你呢？”
我妈顿了顿：“qnmlgb……”
我哈哈大笑，上了车。
而我爹自从那天的事儿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就连我要走，他也没回来。我也懒得告诉他。
15
其实我是想要去找张老师的。
一开始，我一边画画攒钱，一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几年下来，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找到，电话微信邮箱博客什么的也一概不好用。甚至以前他与我提起过的所有的地方，我都去过一遍，结果当地的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号人。
倒是我爹，居然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而在这样的电话中，他终于开始问我“身体好不好？”“在外头累不累？”等等。但，我已经完全不想听了。
找着找着，我也就认命了，一定是找不到的。慢慢也开始明白，其实自己从小就跟着老师，读书学习听课，老师能给我的，早都给我了。我要找他，也不过是为了心里那点儿执着罢了。
于是，我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专心画画。
16
我喜欢看神话，于是经常练习着给神话来配插图。但我始终不能笃定，那神界究竟是何等模样。我总以为，神话一定都是很非凡、很不寻常的，于是常把神仙画出好多个眼睛或者手臂，更不要提那些作乱的妖怪，但，效果都不很理想，我自己瞧着，也不很舒服。
忽然有一天，我画着画着，不知怎的就入了定——其实我小的时候，张老师有带着我打坐修定。但我是个顽皮的学生，通常都是老师定了，我就溜了。等自己慢慢长大，也开始想要好好打个坐入一下定，却往往不能。平时看好好的一个人，双腿一盘，两手一扣，眼睛一闭，居然那脑子里就是翻江倒海，万马奔腾，左一个想法右一个念头，简直是按下葫芦起来瓢，根本不知定为何物。
然，就是那一天，早就不知道那是我的第几次作画，亦不知道是我的第几次尝试去绘制神界，我不知不觉地就入了定。等再出来，眼前呈现的画作，着实让我震惊。
17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界，我却笃定地知道，那就是神界的真实模样。
宫殿、楼阁，山水、回廊。一些看起来都那样平常，却又那样祥和。那画中的每一个人，都亲近得好像要直接走到我身边来，但祂们的威仪，却又那样高高在上。
我一直在找寻，神仙与人，到底在画作上的差别应该在哪里，这个时候，我才领会，原来神与人的差别，不在样貌，而只在那一点，祥和的威仪。
我深深知道，那个画面，并不是当时看着画作吃惊的那个我而作，而是通过我的身体的某一个更高的存在而作。看着那幅画，我在心底深处，又一次想起张老师。
我记起，在我极小的时候，他摇着《山海经》，对我说：“人人都说这本书是瞎扯出来的神话，我跟你讲啊，其实神话，都是那个当下的寻常事而已。”
18
那幅画，我一直珍而重之地挂在家里，谁来的时候都要赞叹一番，赞完了扭头就跟我说：“哎呀大画家，你要是把这幅画拿出去卖了，那不得换北京一套房啊~！”
我就笑：“胡说！十套房我也不能卖呀！”
“哎，我说真的，我下个月搬家了，你给我画一个呗，我挂卧室~！”
我：“不行，随礼才能随多少，送画我多亏啊！”
“小气啊小气……”
这世间的事情，永远都那么有趣。
我当初明明是觉得自己中规中矩去做一个艺术家很难，所以才想要研究画插画，结果插画没等画出什么名堂，不知怎的我放在网店里卖的习作居然就被人看好，打包买走炒作去了。
于是，当经纪人出现在我的月租房门口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傻的。等他跟我说完合作的意愿和发展前景，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tm咋没早点儿来？”
19
第一桶金到账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张老师。
在梦里，他什么也没说，只带着我把过往的经历，都快速地略看了一遍。
从我第一次因为被一个人扔在家里差点饿晕于是跑到他家里要吃的开始，一直到最后我爹带着我闹上门，我一点一点地看着，忽然发现，那十几年里，他的模样，并未变过。
我素来胆大，于是那天，在梦里，我问他：“老师，您不会是个神仙吧？！”
张老师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推了我一把。
半夜两点，我忽然醒来。
20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那个时间，不止我一人梦到他。
当时在我们家那边，听过他讲课的人里，有十几个都梦到了他，其中还有陆叔。
或许，大家都与我有一样的疑问，且又是在那样一个小镇里，传来传去，故事就变成了这种版本——
张老师本来就是神仙，是来我们这里修炼的，现在已经成了佛，就给每个人都拖了个梦告别，然后就回去了。
于是，这个故事还被编成了我们那个镇子作为风水宝地卖点，整日在网上宣传，以期拉动经济，招商引资。
21
我爹自然是不信的。
据说，他现在说的最多的还是两句话，第一句是：“我姑娘现在是大画家啦，一幅画能卖好多钱呢！”
第二句就是：“那个姓张的能有什么了不起，真成佛了又咋地？当初他就住我们家旁边，你说他一天天说的那都是什么玩意？我一句都没听懂！”
惊鸿
2017/7/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