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有它该是的样子。从沿海的小镇到地铁贯穿的都市,一座城市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它已经是它该是的样子了。
市中心永远有一个分秒不差的准点报时的钟,像一个严厉的敦促者一样要人们准时地去做他们该做的事。人们极其配合地准点做事,这种“配合”已经扩大到了他们的一生:三岁上幼儿园,六岁上辅导班,十四岁不能早恋,十八岁要升学考试,二十五岁要结婚,三十岁的生活中应该出现两个孩子,六十岁该退休了,然后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开始准点而日复一日地看电视剧。
伏瑞已经准时地在做六十岁该做的事了。他盯着电视机的呆滞的眼神里时而闪过一丝难见的光芒,那是一枝长满嫩芽的树枝烧成灰烬后闪耀的最后一丝光芒。他的回忆与情感就是那一枝长满嫩芽的树枝,他还隐隐记得童年时的夕阳下,海面上开出的朵朵白得耀眼的花,他还记得年轻时第一次出海时的朝霞,海上的晨光洒在他因兴奋与憧憬而生出的细微的汗珠上。他的回忆与情感只在看电视时不经意地一闪而过,他时常想捕捉到它们,可每每被别的事情打断,比如他的儿子媳妇回来,准时打开一只不停地念单词的兔子,企图让他的孙子小马在玩耍时也能记上几个单词,以便能准时跟上辅导班的课。
伏瑞经常能在他的孙子小马的眼睛看见他拼命想捕捉的光芒。好像上了六十岁的人就该寡言少语,他想对他的孙子说:你是不是也看到过夕阳下海面上开出的闪着白光的花,海风吹过脖子上的细汗时是无比温暖的感觉,你看见过远方的美景吗?你想到达那里,于是你加快速度驶向它,那种越来越近的感觉美妙极了,那个时候,你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头也不回地奔向它……
这可不像是一个六十岁的人该说的话,他应该每天早晨准点坐在电视机前,然后在晚上准点关上电视机去睡觉。
有一天小马刚被接回家,他的父母准时打开那只读单词的兔子,小马径直跑向电视机前的伏瑞,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爷爷,我回来时听见海的那边有歌声。”伏瑞措不及防地,万万没想到首先打开这个话题的竟是小马。他错愕地不知道该回应什么,那想说的一兜的话已经化成了惊讶而激动的眼神。直到小马被他的父母催促去写作业,伏瑞还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跑开的小马。
这天的伏瑞在电视准时播放天气预报的时候去了另一个街区的超市,他买了一瓶年轻时最爱喝的汽水。在结账时,异常开心的伏瑞笑着对正要给他找零的超市店员说:“不用找了。”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枚硬币即将打破某一魔咒似的程序,就像游乐园里的投币机一样,那枚硬币进入了投币口,经过弯弯曲曲的通道,然后掉落下来,触发了某个机关,于是一个舞台徐徐升起,一个美妙的故事开始了。
超市店员住在离这里两个街区外,他每天在晨钟打了两遍后准时走向超市。在街角处买一份同样的早餐,到达超市时刚好吃完最后一口。他不熟悉除了这两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却对这家超市了如指掌。以生活用品区为横轴,以生鲜区为纵轴,他的脑子里有一副完整的地图,清晰地知道哪里有什么商品,哪里该补货。
这天刚吃完最后一口早餐的超市店员走向零食区,把临近过期的零食摆放在前面,他瞟见了生鲜区刚刚运来的海鲜。冰块上正躺着一群海鱼,红色的鳞片上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大海的气息,他的脑子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一群海鱼跃出海面的情景,它们正成群结队地游向广阔无垠的未知的海域,这种无意识的劲头让他的心头涌上一股潺潺的热流。
这股热流让他一整天都惴惴不安,“我是一个超市店员,”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应该在晨钟打了两遍后准时出门,八点回家,没有任何意外,难道不是吗!?”这种平静被一群海鱼搅和得惶恐难耐。
没有任何意外,难道不是吗?从来到这副躯体上,就没有任何意外,就不该有任何意外,三岁上幼儿园,六岁上辅导班,十四岁不应该早恋,十八岁努力升学,二十五岁结婚,三十岁该有两个孩子,六十岁开始等待另一个轮回,没有任何意外,难道不是吗?
惶恐的超市店员在结账区比平时多了十倍的小心翼翼,直到来买汽水的伏瑞告诉他不用找零了,他手里拿着这一枚多出来的硬币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下班,这枚被他一直攥着的硬币似乎要融化了。在令他惶恐的意外之外又多出了一个意外,超市店员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走出超市,超市店员看见了每天到超市外面唱歌的流浪歌手,顿时有了主意,他把硬币丢在歌手前面的旧杯子里,对歌手说:“请唱一首让我平静的歌吧。”
流浪歌手每天八点准时到超市外面唱歌,这是这条街人流最多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套作为流浪歌手的技巧,必须以高昂的歌声和殊胜的转音技巧吸引路人,今天偏偏有位听众请求他唱一首平静的歌,可他从来没有唱过这样的歌。有些挫败的流浪歌手收拾好东西来到码头边的桥上。
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听众,那么有一位听众的出现是多么地令人感动。沮丧的歌手来到每次散步的地方,懊恼自己没有满足听众的要求。这时的大海没有白天嘈杂声音的干扰,在一片沉寂中迸发着摄人心魄的澎湃。歌手看见一个小孩在桥边的投币望远镜前急切地想要看见什么,他拿出了旧杯子里唯一一枚硬币走过去并投了进去。
“模糊的一片。”小马对伏瑞说,“然后我被爸爸叫走了。”
“没关系,”伏瑞依然兴奋地对小马说:“当一个谜底解开的时候,它就已经失去魅力了。”
还是这样的城市,还是这样运转着。可是某个机关已经被触发,“准时”对于故事中的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伏瑞的回忆与情感越来越多地浮现出来,他在自己的眼睛里越来越多地捕捉到了和小马的眼睛里同样的光芒。烧成灰烬的长满嫩芽的树枝重新鲜活起来,他记得了年轻时的出海经历和航海技巧。
超市店员不再为了那股热流而惴惴不安,“如果鱼拥有的世界是无垠的,为什么我拥有的不是呢?”他盯着生鲜区冰块上蠕动着触须的八爪鱼发问。流浪歌手不再去闹市区唱歌,他每天在汹涌的大海边寻找平静的歌声。
每个故事都该有一个结尾的,是这样的,故事会“准时”地收尾。可是这个故事的结尾却是一个开端。
某一天,城市依旧“准时”地运转着,市中心的钟分秒不差地准点报时,地铁开始准时运行,人们“准时”地生活着,吃饭,上班,下班,睡觉,又到了同样的一天。三岁开始上学,六十岁开始等待。
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逃离到了时间之外的海边码头上,伏瑞用所有的退休金买了一艘二手船,四个人在夜色中上了船,远处的城市正在“准时”地机械地运行着,市中心的钟开始了晚上八点的准时播报。
你一定没见过夜晚的大海,远处不是黑漆漆的一片,而是被星光染成一片光明。四个人心中一片平静,像夏天傍晚的后院的风,像童年时凝视的一棵树,像快要荡到天边的秋千。此刻超市店员的心跟海鱼一样无垠,此刻流浪歌手在翻滚的海浪中感受到深沉的平静。此刻小马扬起脸问伏瑞:“爷爷,我们将去哪里?”
“不知道,”伏瑞说,他的脸上洋溢着年轻时的憧憬,光芒在他的眼里闪耀着。
“当一个谜底解开的时候,它就已经失去魅力了。”
(完)